5.2. 刘老庄战斗史料的追踪考证

姜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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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二节,用笔者发掘的新史料,再次对刘老庄事件进行考证。

《副史》,《平岛笔记》与第一大队《战果报告》

5.2.1  宣传内容与史料中的刘老庄战斗

有关刘老庄战斗的细节,有证据的不过是新四军十九团四连,在1943年3月18日刘老庄的战斗中全部牺牲的一个事实。大多数人名至今都没留下记录。由于四连全员在战斗中阵亡,所以今日对战斗过程细节的描述基本上都是在之后的宣传过程中出现的,没有任何确凿证据。特别是战果中的歼敌数字等,根本无法统计。陈毅代理军长的《新四军在华中》称“其损失亦相近”(最初数据),也属于这种无证据的推测。国内现有的可信资料,仅有1943年7月5日,前述陈毅文中的事迹介绍。

​一面,日军的文字资料也并不丰富。前节介绍的《步兵第五十四联队史》中的一节,虽能了解部分贵重的战斗细节,但记录方法并不严谨,缺乏许多重要的基本情报。此外是否还有别的记录存在?以下是笔者以联队史中出现的史料线索为据,对此战斗进行的进一步追踪考察。

5.2.2. 《歩兵第五十四联队史》资料源的追踪

如今在国内,以日军留下的大量部队史(联队史)做文章的人渐渐增多。以此为据,虽强于回忆录等口述历史,但从史料学角度看,部队史属于第二手资料,很多内容实际上也不一定准确。可以说部队史的价值,并不在记录内容(特别是来自编写者的叙述内容),而在史料线索,统计数据,或战没者名簿,年表等处。部队史并不是回忆,口述,都是由当时收集到的大量史料(包括战斗详报,从军者日记)等构成的。由于有部分军国主义色彩,此旧军人的写史活动并没有受到国家,学界的注目,属于一种私下行为,没有资金援助,也不能上市贩卖(多为对关系者颁发的非卖品)。结果当时收集到的大量资料在部队史出版之后大多又散逸于民间。如今留下的仅仅是部队史中的一些史料线索。利用此线索找到原史料(如战斗详报原本)进行研究,才是正确的方法。

有关刘老庄的战斗,至今较可信的记录只有《歩兵第五十四联队史》中池田八郎的《刘老庄的战斗》一文[1]。用战史记录的手法,第一次具体地描写了战斗的全过程,并附有两种作战的部署略图。此文提供了不少有关作战的基本情报。如敌方记录的天候,行军方式,作战部署,战斗过程等,内容较全面。但若仔细分析,可以判断其内容并不是来自于可信度高的《战斗详报》[2]。缺乏很多战斗详报中不会遗漏的重要内容。比如具体的作战日期,时间,地点,敌军番号,作战命令,死伤统计,虏获内容统计等。可以说,是编辑者之后根据各种史料,体验,回忆等,考证还原的综合内容。

此记录是怎样作成的?为了搞清《歩兵第五十四联队史》的资料来源和做成方法,笔者最近又进行了一次深入调查。意图在寻找《刘老庄的战斗》一文使用的原始资料出处。首先发现的是,有关刘老庄战斗的记录,除了1989年5月发行的《歩兵第五十四联队史》外,1983年4月发行的《鸟取综合联队史》「大〔六〕塘河作戦」[3]一节中,和1966年12月发行的《冈山乡土部队史》「大〔六〕塘河作戦」[4]一节中也有过记录。附属图面也几乎相同,内容面略同,但详疏有别,后出的《歩兵第五十四联队史》记录可称最详细。还可以判断,其使用材料都是出于一个来源,即全部都是由池田八郎本人所执笔。

池田八郎是何人?《刘老庄的战斗》所根据的原始资料到底在哪里,记录又是如何编辑,构成的?

经调查得知,池田是刘老庄战斗时的步兵第五十四联队第一大队步兵炮小队长,军阶应是少尉。战后从1950年代开始,一直在收集联队的战史资料,是《歩兵第五十四联队史》的主要执笔者之一。关于资料来源,《歩兵第五十四联队史》第48页中有一个回答。此处是对同书第二编「聯隊再建と支那戦線」(48-234頁)编辑方法的说明。内容如下: 

“第二编以既刊的『副史』为骨骼,用各位战友的投稿为内容加工汇成”。“『副史』是池田八郎借用了田坂联队长长期收集,保存的战斗详报和其他文件为基干,细心编辑而成,因为是贵重史料,所以编集时尽量留意保持了其原型的完整”。

“通过各位投稿,…(本书)明确,填补了许多至今不明部分的空白。特别是有关一,作战,讨伐第一线的行动概要(日期,场所,参加部队,彼我行动状况,友军的行动,结果等)二,战友的战死伤场面。…(下略)” 

图表5-12 池田八郎(左),引自《歩兵第五十四联队史》

从以上说明得知联队史“战史记录”部分(第二编),是由『副史』(战史资料集)内容和各个人“投稿”内容混合而成。编者池田八郎,编辑时强调要保持史料原型,和记录作战基本情报的重要。此点可以说是一个区别口述,回忆录与战史记录的基本方法。可见池田还是一位有一定学问素养的编者。在此更重要的是使笔者知道了另外还有一本『副史』的存在。『副史』到底在哪里,又是怎样记录了六塘河作战?笔者在防卫省战史资料中心和靖国神社的图书馆中发现了这部歩兵第五十四联队『副史』。是一本小册子,各种图书馆书目中均未有记载。对外公开的也许只有这两册。书名为『歩兵第五十四联队史-副史』[5],1970年出版。但遗憾的是,关键的刘老庄战斗部分,和20年后出版的『歩兵第五十四联队史』内容基本同样。不同之处仅仅在在构成体裁面。即『歩兵第五十四联队史-副史』以记录各次战斗为中心,按照各任联队长上任期间的「大事记」体裁编成。换言而之,是各联队长留下的简明执务记录。当时(1970年前),历代联队长大多数还健在。刘老庄的战斗,即出现在第四代联队长(从1938年再组编始算四代)平岛周平(1942年3月17日赴任)关系的记录中。

图表5-13 平岛周平,在任超过3年

 平岛周平是任职期间最长的一位联队长,至1945年4月9日,在任期间超过3年。其次是第一代联队长高桥政雄,在任2年。平岛联队长在华期间共一年零五个月(1943年8月 后,步兵第五十四联队被调往新几内亚拉包尔作战),期间经历了浙赣作战(1942.4.30-10.14),洪泽作战(1942.11.14-12.15),苏淮作战(1943.2.1-3.15),六塘河作战(1943.3.16-4.6)等四个战役,近百次中小战斗,主要都是在讨伐新四军和国民党的地方部队(国军杂牌)。

『副史』的记录内容很简单。在华间的全部篇幅也仅有4页(89-93页),详细的战斗记录也只有一个,即刘老庄的歼灭战,占据了平岛在华记录的绝大部分(三页多)。

图表5-14 副史中的刘老庄战斗记录

可见这次战斗,是平岛周平联队长在华任职间最得意,又被看作为最成功的一次代表性战例,否则绝不会这样受重视。『副史』内容除个别文字外,基本上和『歩兵第五十四聯隊史』中「劉老庄の戦闘」相同。若按前述编辑说明,应是执笔者池田八郎利用“田坂联队长长期收集,保存的战斗详报和其他文件,细心编辑而成”,并“尽量留意保持了其原型的完整”,即并没有做过手脚。

5.2.3.  『池田八郎史料』的发现

是否此说明属实?有没有方法来佐证?笔者在“副史”中意外地又发现了一个解决此问题的线索,即编辑『副史』时利用过的『池田八郎史料目录』的存在,此资料在『副史』编成出版的3年前,1967年11月24日,被寄赠给当时的防卫厅战史室。内容共有15个文档。 题目见下图

图表5-15《池田八郎史料目录》『歩兵第五十四联队史:副史』

当笔者满怀期待,从防卫省战史资料中心调出这个文档时,首先又是失望。史料共15件,目录的2-5部分,是当时(1967年)在世的四位联队长,即高桥政雄(第一任1938.4-40.3)田坂八十八(第二任1940.3-41.3)平岛周平(第四任1942.3-45.4),丸山严(第五任1945.4-8)为编纂『副史』所提供的联队记录,手记等[6]。并不是期望中的战斗详报,而多属于个人笔记,备忘录。也就是在职间有关联队的大事日志。其中的第6至第15件,是战斗详报的“拔萃”,可以算是第一手贵重的战史资料,但内容全部都是田坂八十八在职一年中(1940.3-41.3)自己经历过的战斗记录。即,除了细心擅长记录的田坂八十八以外,其余的三位联队长并没有能为『副史』提供有关作战的详细记录。

平岛周平的记录中,虽然有刘老庄战斗的笔记,但内容和图面,比起『歩兵第五十四联队史:副史』要简略得多。此为笔者的不满之处。但庆幸的是终于寻找到了有关刘老庄作战的资料原型。共两页记录,加一张作战草图。草图十分潦草,但一看即可断定,是『副史』和『歩兵第五十四联队史』中刘老庄的战斗部分使用的作战略图的原图。可推测『副史』和《步兵第五十四联队史》中的作战图略图,是执笔者池田八郎按平岛周平的草图精制加工而成的。因为此资料不允许复制(拷贝),所以笔者在此不能出示原件。以下是手抄的全部内容。图版则是利用透明纸对原图的描拓,不会有大差。(为尊重原史料内容,以下出示的是原文,重要部分为笔者翻译)

“No.3自昭和十七年三月至昭和二十年四月、平岛周平联队长。平島周平少將本人の記事、住所:鹿児島県川内市平佐町平佐。(1563页)”

“劉老庄付近の戦争に於ては寡兵能く敵を包囲し約二百をぎゃく殺するに至った。特に第九中隊長船越大尉は率先突撃隊の陣頭に立ち突入し遂に壮烈なる戦死を遂ぐ。”

(译文:在刘老庄附近的战斗中,(部队)能以寡兵善战,将敌包围取得虐杀200余敌战果。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第九中队长船越大尉能位于突击队前头,率先突入敌阵壮烈战死)

“(1) 敵情 師団は其の警備地域内の粛正を計り、以て大東亜戦争を有利に導くべく亦各聯隊は其の地区の内に於て統一せる作戦を実施し以て師団の要望に答えんとし、前記蘇淮作戦を実施し、主として敵の基地に痛撃を加えたり、爾後敵は四散し各警備隊の間隙に入りて失いし其の兵力を補充しつつあり、就中其の主力は淮陰西北方地区に於て逐次其の兵力を拡大しつつあるものの如し。”(译文:…苏淮作战的实施,给予根据地之敌以沉重打击。之后四散之敌潜入我警备地区的间隙中,逐步恢复,补充损失兵力。特别是淮阴西北方地区之敌,战斗力不断增强中。)

“(2)聯隊の部署  聯隊長は右の敵情に依り次の如く処置せり。

イ、各大隊を数縦隊に分進西北進せしめる。(译文:联队长根据敌情报告作出如下处置。1.各大队分为数纵队各自向西北分进)

ロ、第一大隊は左縦隊となり北進。(译文:2.第一大队作为为左纵队北进)

ハ、特に各隊は銃砲声のする方向に包囲する如く前進すべし。(译文:各队前进时注意随时准备向枪炮声方向实施包围)

ニ、第一線と第二線に適宜の距離をなし第一線は勉て遮敵前進すべし」(译文:第一线与第二线部队应保持适当距离,第一线部队尽量争取隐蔽前进)(1567页)”[7]。

图表5-16 平岛周平笔记中的作战草图,1565页

平岛的笔记中没有对战斗过程的描写,只有以上记录的部署(应来自命令文)和简单的战果记录。

值得注意的有三点,1.称“以寡兵善战,将敌包围”。 2.“虐杀200余敌”。3.并没有战斗日期记录。其余的部分如部署情况,船越大尉身先士卒壮烈战死等情节,均和联队史中的内容相同。此记录,从部署内容,作战成果面看都不精细,甚至也没有日期记录。所以笔者推测是之后按手记(命令文)等补做的笔记。很有可能是1945年败战后的记录。是否略图也是补做?很难断定。从复杂的地形看,似乎不会时隔很久,否则很难记忆全体道路的形状。笔记中描写的歼敌法为“虐杀”,说明是带有报复,惩罚性的屠杀。从这个用词表现也可联想到四连全体最后牺牲的场面。这个不稳妥的表现,在战后编写的『歩兵第五十四聯隊史:副史』中被池田八郎改为“我が銃剣の錆と化せり”(成为我军刺刀之血锈)。

追到此处笔者断定,有关刘老庄的战斗,战后并没有留下战斗详报记录(可能早毁于战火,或其他原因),否则不会出现数字面的暧昧,或伤亡统计,时间等基本情报面的不全。最原始的记录,实际上就是平岛周平联队长期保存的一张草图和备忘录。按此图池田八郎在「劉老庄の戦闘」一文还原出作战开始后的部署。至于其他草图中没有记录的部分,如联队史记述中出现的晨雾的天候,大队行军的序列,200名苦力的存在,炮击过程,劝降过程等,如后述应该都是实际战斗参加者,池田八郎按个人的手记(阵中日记),还原、充实的情节。平岛周平的草图,备忘录(骨骼)和池田的记忆(内容)的结合,产出了今日『歩兵第五十四聯隊史』中「劉老庄の戦闘」的一节。此内容最初出现在1966年12月出版的『冈山郷土部队史』中,定型于1970年出版的『歩兵第五十四联队史-副史』。之后一直未有变化,延续至今。成为日军史料中刘老庄战斗的定本。

5.2.4.  利用史料比较方法再次还原战斗过程

在搞定了「劉老庄の戦闘」这一记录的做成经纬后,笔者首先感到的是有必要摆脱联队史中记录内容的束缚,从原始资料的草图开始,重新再验证一下刘老庄战斗,并比较现在的联队史记录,看看哪些是初期平岛周平的记录,哪些又是池田八郎的记录,以判明在编写联队史时池田八郎加工的内容。

图表5-17 草图和加工图

以下是笔者对比两者的地图,对刘老庄战斗再考证的结果。

 1.步兵第五十四联队第一大队拉网扫荡的行进方向,是由南向北,全部隐蔽在交通壕内行进。新四军第十九团的行进方向则是离开刘老庄宿营地后由东向西,在地面道路行进(池田)。

(平岛记录为分三路前进。第一线部队隐蔽在沟底)。

2.先与新四军第十九团遭遇的,是作为尖兵的第一大队第二中队。(平岛没有触及到各部署中的具体中队名)。由于第一大队处于包围网西端(左端),可认为由东向西前进中的第十九团大部分,此时已成功地脱出日军的拉网。

3.从图中标识的“最初遭遇地点”看,地形像是道路(东西)与南北交通壕的交错点。形成一个复杂的交叉,应有一条道路,两条壕沟(或两条道路,一条壕沟)同时在此附近汇合。此点两种图都一致。

4.最初的遭遇战中,步54第二中队将十九团(图中的F,军队符号中代表敌方)行进序列的尾部切断。十九团主力一面应战一面向西北退却(左方F)。而被截断的尾部第四连(中间F),为躲开日军地面火力封锁,退入一条通向东北方向延伸的壕沟,不巧这可隐身的壕沟是一条没有出口的死壕(池田,图中“袋”字)。

(平岛笔记没有提起到死壕,草图上描写的是四面包围。而池田加工图是死壕,三面包围,因池田所部担任的是对死壕之敌延伸炮击,所以池田的记录正确)。

5.从图中可判断,并不是被切断的部队所有都进入了死壕,有一部分残留在壕外,受到来自南面日军地面火力的堵截后,向东北方向退走(池田图中标志“一部逃走”),这部分应是逃脱成功者,可能是四连所属之外的一部。

(平岛笔记中可见到北方有敌存在,但没有标明是否是逃脱之敌,也可理解为是反包围之敌。从平岛地图看,十九团主力并没有撤走。企图从西方,北方返回,解救四连之危。因为最初参战日军人数并不多,仅约一中队百余名)。

6.步54后续主力到达后,第一大队跃出壕沟在地面展开,并对被截断的十九团尾部(四连)实施包围。第一,第三中队(C为中队代号)向东南展开,用火力封锁死壕西侧,防止敌出壕从地面逃脱,第二中队主力用重机枪2挺,轻机枪一挺,大队炮(IiA)1门堵住死壕南口(唯一的出口),第二中队的一小队(2C 1/3)在最左翼用火力封锁了死壕的东侧。造成对死壕交叉封锁的火力网,使壕内的四连不能逃脱或抬头应战(池田记录)。

(平岛的草图能判明日军包围网,但不能判明兵力部署细情)。

7.在此状态下,第一大队的步兵炮从南向北步步延伸射击,压迫四连生存者退向死壕尽头(池田记录)。

8.此部署使四连进入被完全包围,封锁,又无法抬头实行抵抗的绝境。到此,战斗已经失去继续进行的意义之后池田记录中出现了日军停战,劝降的记载。这段内容,是池田八郎的亲身体验。也被前述新四军的陈毅报告佐证。所以四连拒绝了劝降肯定是事实,否则不会有第二阶段残忍的歼灭战(屠杀)。笔者推测,陈毅掌握的情报(炮击,劝降等),来自在不远处观战的随军民夫。

9.按地图标志,笔者推测停战劝降之间,日军方面出现了新的部署变化。即听到西面枪炮声,联队本部和第三大队也赶到了战斗地域,之后,联队长接替第一大队长指挥,部署了最后阶段的歼灭战。平岛周平联队长参与了指挥的证据有三,一是东南角位置联队本部表记(符号)的出现。二是联队炮(41式山炮,图中RiA)一门的增加。此炮指向十九团撤退的西方,并标注目的是“警戒敌方的反包围”。三是第九中队的“增加”(图中西面9C)。第九中队从编制上是第三大队所属。并不是第一大队(照沼清松大尉)的部队。且图中有“增加”字样,所以考虑是联队主力到达后,平岛派出的增援队。(也不否定最初就是顶替第四中队的配属调换)。但作战部队总数为一个大队(四个中队)的兵力数量没有变化。

(平岛笔记中,有向枪炮声方向实施包围的部署。但地图中没有联队本部到达现场的标注。也没有第九中队是后来增加的记录。但记录了新四军的反包围)。

10.担任突击的第九中队,冲锋几次,从图中不可判断。但从被称为成功的“步炮协同典范”战例的池田记录,和突击队对残敌实行了虐杀的平岛笔记看,应是很成功的一次突击。短时间内解决战斗。据前述陈毅报告(为推测),此时在壕中仅剩“未伤者之二十余名”。与事实相差不大。因为日军已进行了彻底的延伸炮击,生存者仅仅是可以自行后退到沟尽头的一部。突击结果如何?可以推测在最后一发炮弹的余音中突然出现的约百名有各种火力掩护的强悍的突击队员前,隐藏在壕底避弹的四连残剩人员不会形成有效抵抗。四连的最后,像平岛的笔记一样应该是一个很凄惨的场面。包括劝降不受和船越中队长战死所带来的两重报复性惩罚。战斗当然不会拖延至黄昏,更不会反复冲锋5次,应瞬间即结束。

(平岛笔记可以确定是第九中队从西侧突击。船越中队长战死)。

比较起来,内容记录虽有粗略之分,但基本形同。池田绘制的地图,充实了平岛略图的许多细节。但也看出两处矛盾。

一,联队主力是否赶到现场,第九中队是否是联队主力到达后“增加的”新部队。由于平岛的记录和略图是最原始材料,所以,以上细节,不排除是池田八郎的调查,还原结果。不敢肯定都是事实。

二,八路军第十九团是否进行了回援。从平岛略图看,有“增加1500”的标志。从书写位置看,记录中有 “以寡兵善战,将敌包围”,及有联队炮一门警戒方向的标志看,敌军方面増加1500名的可能较大,但并没有反击战斗迹象。

战斗开始时日军只出现一个中队,迅速展开,切断了第十九团后卫,不久后续到达的第一大队对退入死壕中的四连进行了包围。此时已脱出包围圈的十九团主力(1500余名)看到日军人数不多(平岛记录中为“寡兵”) 企图前来救援,协助四连突围。可是不久步54的援兵(联队本部,第三大队)赶到现场,迫使第十九团放弃救援念头撤去。

由于池田八郎作为大队炮小队长,直接经历了此次战斗,又担任了重要角色之一,所以可以用自己的手记,记录等补充平岛笔记细节的不足。若仔细分析,我们还可以发现,《刘老庄的战斗》中的“新内容”部分,大都是与“炮兵”(炮小队)有关联的记述。内容整理如下:

1,为了诱敌和观察敌情,炮兵一小队与200名苦力在壕外行进(炮队的部署)。

2.壕外炮兵用望远镜在浓雾中观察,发现了敌部队在行进中,并将敌情通知尖兵小队(炮队的行动记录)。

3.炮兵用炮弹延伸射击的方法,一步步将残敌(四连)逼到死壕尽头(炮兵作战部署)。

4.大队炮小队长(池田)同申德瑞[8]翻译同行,对四连残部劝降(本人的行动)。

5突击被称为“步炮携同”的典范(自己的指挥和经历)。

6.战斗中共使用了63发炮弹,为此遭到大队长训斥(自己的经历)。

可以看出这个记录又是一部池田所在的炮兵小队作战的全记录。所以池田并不是在加工创造,而是根据个人的指挥经历,或笔记(日记,手记)进行了有根据的充实。从总体上讲,内容基本原型来自于平岛的原始资料(草图,备忘录),且之后充实的部分(如停战,劝降等情节)又能被核实,所以『歩兵第五十四聯隊史』中「劉老庄の戦闘」一节,虽有缺陷,基本可称为是一个可信的记录。 

5.2.5.  《第一大队会报》的战果统计

陈毅在1943年7月5日的报告《新四军在华中》中,记录刘老庄战斗的牺牲者为“我军三师七旅十九团二营第四连全部,连长白恩才、副连长石学富、政指李云朋、文教孙尊明、排长张庆忠、蒋员连、刘登甫等以下计八十二人”。对比之下,日军记录中平岛周平联队长的事后笔记,和《歩兵第五十四联队史》中有关刘老庄战斗的池田八郎的记录,却都写着敌死亡"200余名”。此200余名的数字是否可靠?笔者经考证得出的结果是“否”。对平岛来讲,“余名”只是一个概数,一个事后记忆中的数字。也没有任何可信的资料来佐证。池田之所以采用此数为据,也是受到当时还生存中的,上司联队长提供的笔记影响。当事指挥官还健在,即使提供的数据不准确,没有证据,也不能否认平岛连队长的200余名说。在旧军队人际关系关系面看,尊重前辈也是一个常识。一面,在池田文章第一次出现至《歩兵第五十四联队史》问世的1989年23年间,此“200余名”,也是刘老庄战斗中唯一有根据(平岛笔记)的数字。

为寻找证据、史料而奔走多年的池田,当然也对这个概数不满。1989年,池田在『歩兵第五十四联队史』中的记录中又引用了一个新数据,称“包括刘老庄,整个作战全体(六塘河作战)的战果有一说是敌遗弃死尸284具”(212页)。这个新数据,若是六塘河作战的3月16日至4月6日间联队全体的战果统计,还是合理的,但由于数据提供者没有出示确凿证据来源,池田称“此数并无法佐证”。284名数字,考虑是编辑《歩兵第五十四联队史》期间,来自某当事者的笔记或手记或证言,因为没有其他佐证资料,池田仅引作参考,未正式采录。

那么有关刘老庄一战,新四军的死亡数到底是多少?实际上,日军档案中还有一个一直没被池田八郎发现的重要史料,虽不显眼,却记录了刘老庄战斗的战果。资料名为《17D 歩兵第五十四联队(月七三八五)资料》[9]。种类为“返还文件”即被美军战后缴获后运回美国,1958年归还给日本政府的资料(此类资料是防卫厅战史室的主要资料源)。

图表5-18 12资料封面

看内容得知资料是参加刘老庄作战的第一大队第四中队,在1943年1月4日至6月4日间的庶务日志。凡例记载「一、曹長(書記)保管にして秘 極秘は別綴として一年保存するものとす 二、兵卒以上は末尾に捺印(若くは花印)なすものとす」。也就是中队的非机密文件。由文书职的曹长一名负责记录,保管期限规定为一年。文件顶端的福原,草贺,主税三颗印章,既是第四中队的三位将校[10]的实印。左边的11颗印,都是下士官实印。

日志几乎每日都有记录,刘老庄战斗发生的1943年3月,共有23条,主要记录的是训练结果报告,生活,军纪,卫生,会计,酒保(军人服务)等琐事。也转载大队下发的各号『会报』(大队通知)。

图表5-19 13记录了日军战果的第一大队会报

3月20日大队会报第二条内容为《刘老庄附近战斗战果报告》。内容全文如下

 二、出動部隊は三月十八日淮陰県劉老庄付近の戦闘に於て左の戦果を挙く。

  遺棄屍体 一一八, 水冷式重機 一, チェッコ軽機 四, 小銃  六一, 銃剣   一五, 革製弾帯  六一, 円匙   一五, 手榴弾  一五三, 弾薬 二六〇〇​

此战果统计公布在战斗结束后仅两天的作战担当大队(第一大队)的战果报告(会报)中。应是最早的,最精确的记录(此时可以肯定战斗详报还没有开始制作)。从此记录中可得知几个以前不详的内容。

一是能确定战斗发生在3月18日,即六塘河作战16日开始后的第三天[11]。3月18日的记录还出现在4月8日要求提出船越正大尉言论报告的一段中,所以不会有错。

图表5-20  4月8日会报,此处记录的也是3月18日

二是记录了战斗的具体结果。敌遗弃尸体118名肯定是打扫战场时的计数。因为是完全的歼灭战,日军打扫的战场,所以数字也许有计数面小错,但绝不会有假。那陈毅报告记录的“八十二人”,又如何解释?笔者认为陈毅记录的也是事实,但指的仅是被堵在死壕里阵亡的四连成员。可实际在遭遇,接近战中被截断,打散的不仅是4连,还有其他前方部队。比如池田绘制的作战图中记录了在壕外向东北方退去“一部逃走”者。联队长平岛周的笔记中,也可看到19团企图反包围的记载。所以日军记录的敌军遗弃尸体118名的数字,应是包括在壕外一带整个战斗区域中一天内敌遗弃尸体的总和。从缴获武器数看,若按轻机枪一挺5人,重机枪一挺15人算,从缴获数字可算出武装者96人,与遗尸118具也无大差。

三是“出动部队”的用语。说明另还有扫荡中的不出动部队。此点也是笔者多次考证,解释过的地方守备部队(特别是有地域守备任务的混成旅团)的作战特征,由于要坚守据点,扫荡出动部队,一般只是定员数的一半,最大三分之二。也就是说,出动一大队,人员仅400名名前后,一联队也仅千余名。

图表5-21  日志的目录。左起第二行为刘老庄战斗战果报告目录

如上图内容所示,日志记录的根据地内部的生活内容十分平静,寻常。仅4月8日的一条触及到船越正大尉的死亡。若3月18日一天真被新四军4连消灭了170-300人(国内通说)的话,难道此庶务日记中不会出现追悼,抚恤之内容?

从战损自报原则看,此战果报告内容也不宜优先采用。但从形成了歼灭战,又是日军打扫战场,所以笔者认为此数内容还是很有价值的。包括资料的稀有价值。可以澄清国内宣传内容中的许多错误(掩埋忠骨,拆毁武器等描述)。

5.2.6.结尾

以上是笔者对刘老庄的战斗所进行的学问面,史料面的考察。澄清了战斗发生的日期,地点,日军的作战部署,和详细的战果报告等。同时也考证了日军记录的构成特征,史料来源和可信度。还原了刘老庄战斗在历史中的实像。希望有异议者,出示可信的史料证据和笔者进一步探讨。

可以说,今日充斥横店舞台,形成所谓“民族精神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刘老庄连形象,不过是一种落后于时代[12]的封建国家政权对忠诚,“殉国”精神的宣传。支撑这种宣传价值的,则是一种普通民众对抗战先烈的朴素的缅怀。在这种朴素的民众精神被政权所利用时,很少有人会去考虑,为什么狼牙山的“七勇士”(五壮士的原初记录)要经过宣传机关的选择,淘汰?,为什英雄故事的情节,一直在发展,总不见底线?为什军史中留名的英雄,仅仅是干部,红军战士和党员?为什么又在战后文明社会的今日,去变本加厉地宣传殉死的忠诚精神?为什么虚伪的宣传内容受到法律的保护,不准许学问和科学的检证?

宣传是一种政治需要,缅怀则是一种人间感情,只要有民族国家,战争的历史和教育宣传存在,这种政治需求和民族感情是避免不了的。刘老庄英雄连的故事和传播,即发生在这个思想和社会基础上。即使内容不实,但经过教育的渗透,媒体的宣传如今仍有广泛的大众需要。因为这也是一个14亿人,经过教育都熟悉的故事。言论应有自由,包括横店文化也有创作自由,虚构的自由,因为它是在讲故事,并不是在记录历史。所以在娱乐层面,笔者并不是对刘老庄的故事演义提出异议,想说明是,从历史学的角度,还原事实的角度看,“殉国”精神并不等于“歼敌数字”,文化,娱乐也不能取代历史。绝不能为了弘扬军威,巩固政权,宣传某核心价值观,去制造,利用,改纂历史。这是每一个史家都应该坚守的学问底线。



[1] 『歩兵第五十四聯隊史』歩兵第五十四聯隊史刊行委員会編、1989年,210頁。

[2] 从线索判断,此重要的战例曾有过战斗详报。笔者推测由于某种原因(如编写战例集等原因),被从保存记录中抽出。

[3]『鳥取綜合聯隊史』同編集委員会、1983年4月,902頁。

[4] 岡山県編『岡山県郷土部隊史』1966年12月,397頁。

[5] 池田八郎编『歩兵第五十四聯隊史-副史』五十四聯隊戦友会発行、1970年。

[6] 其中缺少第三任联队长冲静夫(第二十六师团长,少将)的记录。因为冲在菲律宾战中自绝,所以没有留下记录。

[7] 『歩兵第五十四聯隊歴史、同関係資料』中央、部隊歴史、聯隊-189,防衛省防衛研究所戦史室、1563-1567頁。

[8] 申德瑞很可能是长时间被第一大队,或联队雇佣的随军翻译,所以至战后池田还能回忆出其人名。池田与申德瑞同行的记录,见『鳥取綜合聯隊史』902頁。

[9]『17D 歩兵第五十四聯隊(月七三八五)資料』「歩兵第54連隊(月7385)資料 昭和18年1月4日~18年6月4日(3)」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3070393300、歩兵第54連隊(月7385)資料 昭和18年1月4日~18年6月4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10]  按一般情况,定员190人的中队中最大有5名将校。三个小队长,一个中队长,加一名预备。

[11] 『歩兵第五十四聯隊史』中没有记载战斗日期,只注明六塘河战役开始于3月16日。另外陈毅记录的也是3月16日。国内多数记载均为3月18日。

[12] 笔者认为,对过去战争期中的“殉国”精神可以缅怀,但在有人权意识,国际法(日内瓦条约)保障的今日,不应该对年轻人和军人进行殉国行为的鼓励,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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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克實日本近代史专攻。早稻田大学文学博士(1991),日本冈山大学名誉教授。近来從事日中两方战争档案史料的学术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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