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豫南小城的电影变迁
七十年代的商城,县城只有一家电影院,俗称老电影院。
影院位于郝巷与北街之间,坐北朝南,门头上五个大字:人民影剧院。在那个物质生活匮乏、精神生活奇缺的年代,晚上没什么娱乐,人也睡的早,整个县城黑灯瞎火的,没几盏路灯。这里灯火辉煌,比大十街还热闹,是商城人民心中的CBD,也是个三教九流云集的地方,吃喝玩乐都有,既是情侣约会的宝地,也是城关精神小伙容易起冲突的地方,时不时会打架,小偷小摸常有。
影院坐北朝南,门前是个小广场,对面有住户,开了几家小店。西边一排房子,装有玻璃橱窗,里面贴着应时的电影海报,房子的南头有家糖烟酒店,里面卖的糖果新潮,有些大十街的糖烟酒公司都没有。八几年后,那排房子新开了个录像厅,门朝南,以港台盗版武打片为主,夜里偶尔加映些三级片。东边售票处,口开的很小,只容伸一只手进去,有好电影买票时会很挤,再往东就是粮食局、邮电局,八十年代邮电局新起的楼,保持多年商城第一高。
小广场各种提篮小卖,也有固定摊点,商城话叫“猴儿食”,就是瓜子花生糖等小零食摊。春节期间有打气球的、套圈的、打弹子球的,很热闹。甘蔗下市,有卖甘蔗的小摊,经常围一堆男孩在那劈甘蔗,一对一刀劈,谁劈的短谁买下整棵,我技术一般,碰到熟人也会小试一把,技术最好的自己带刀,顺手,一刀下去能从头劈到尾,那姿势很帅。八十年代中期台球兴起后,添了台球桌,忘了一毛还是两毛一场,我偶尔会玩一把。全城的高手都爱在这里玩,可以带点彩,我有下学的同学在这和社会青年玩五块一场的,那时普通人月工资才几十块钱。
我上小学时,曾在电影院门囗,被人抓走一顶军帽。七十年代末,流行戴军帽,也盛行“抓军帽”,我们这一水男孩,几乎人人一头,好多是仿冒的,但我的是真的,戴吧,怕被大孩子抓走;不戴吧,我这真军帽,好比现在的爱马仕,老搁家里不是事。有晚戴上,看完电影出来,拥挤中被人一把抓走,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消失在人海,剩下我独自在风中凌乱。
虽然是修于五十年代小县城的电影院,但音响效果极好,银幕、场地、放映机都不错,放映员水平也高,很少出现“烧胶片”现象,“烧胶片”停映时间长了,下面就有人嗷嗷叫吹口哨。比八五年建在一中对面那家新电影院好,那家好像音响差点,人气不行。在灯光球场(现政府广场东南角)有时会放露天电影,但没好片子。
电影院里是联排翻转木头座椅,一排三十来个座位,上下两层,坐满估计千把人。两边墙上,顶天立地贴了四个大胡子老外头像,头像有好几米高,昏暗灰黄的灯光,打在头像上,一眼不眨地盯着芸芸众生,完美的诠释了:老大哥在看着你!头两个是搞研究的社会学者,这两个学者做梦也想不到,百年后拿他俩的头像,在异国他乡一个偏僻县城电影院镇场子。后两个执过政,鼎盛时塑像铺天盖地,现已被本国人民统统推倒。这四个大胡子给童年中的我造成心理阴影,不知道有没有同龄人像我一样,不敢和他们对视。
电影票价倒不算贵,长一点的或者宽银幕,甲票两毛,乙票一毛五,短点的甲票一毛五,乙票一毛,学校包场只要五分,八十年代后好像分别涨了五分。相当于一碗馄饨钱看场电影,现在一碗馄饨钱看不了,但对我们小孩来说,还是消费不起。寒暑假里,我们这一水男孩,家里都放养,是三五成群、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的“街溜子”,时不时转到电影院,看有没有可乘之机,溜进去看一场。
我印象中,翻过墙、检票口混过、溜过侧门进去。在后头、在楼上、在前面舞台的角落里,都蹭过。曾躲在舞台一侧,歪着脑袋看了场阿尔巴尼亚电影《第八个是铜像》。有个查票员,老城关人都晓得他外号,为长者讳,这里不提。他常年戴一顶帽子,那时好像四十来岁,很厉害,专抓蹭电影看的小孩子,我被他抓过,我们班男同学被他抓过的不少,都对他怀恨在心。现在回想人家是恪尽职守,吃的就是这碗饭,如果都不抓,那电影院的小孩子还不炸锅?
七十年代末,在商城看电影并没有多少选择,题材单一,以爱国主义战争片为主。国产电影并不多,苏联东欧等社会主义兄弟国家电影不少,有句顺口溜,那个时代过来的朋友都记得: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阿尔巴尼亚电影没头没脑,中国电影新闻简报。时至今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熟悉的音乐一起,我还是很上头;朝鲜《卖花姑娘》的旋律听起来那么哀婉优美。但从我记事起,苏联电影看的并不多,好像只看过《列宁在1918》,因为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我们看最多的就是三战:《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有《闪闪的红星》、《洪湖赤卫队》、《铁道游击队》等战争片以及像《黑三角》等反谍片、还有《金光大道》这样的公有制宣传片。《金光大道》七几年在蓟县(现天津蓟州区)拍摄期间,适逢我和我妈也在蓟县,她在医院当医生,有次下班后说:今天给女主演王馥荔看了感冒,和她年纪差不多。但我从来没有在蓟县电影院看过电影,这可能是我每次到蓟县没几天,就闹着要回商城的原因之一吧。
这些电影如果以现在的标准来评判:人物脸谱化、故事情节直白、生硬,场景简陋、充满说教,几无艺术性可言。因为看了N多遍,里面的台词张口就来,比如班里调皮男生瞅着老师不在,一脚踢开教室门,霸气十足的喊道:“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我小学就会吹口哨,吹着南斯拉夫《桥》的插曲:啊朋友再见,走出校门。
有人说,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悲催的是,我们小时候甚至分不清电影和历史,以为电影就是历史!奥威尔在《1984》里说: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无知给了我们力量,“丛林法则”深深地刻在骨子里,我们最终的使命是解放全人类。每个小崽子都在幻想,日本人再来一次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当兵打日本了,这个事情光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当你只有一个信息源,而唯一的信息源是筛选过给你的,社会并不鼓励思考的时候,你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如果就这样自我陶醉地过日子也挺好,平地一声惊雷:四人帮倒台,文革结束了!邓上台后,以巨大的勇气,慢慢将中国这艘大船调转方向:改革开放了,中国从乌托邦开始向世俗社会转型。
首先是不再进口苏联东欧电影,国产电影也慢慢出现了一些新变化,爱国主义战争片几乎绝迹(这两年又兴起了),武打片、娱乐片、爱情片兴起,还有少许科幻片。注重电影本身的艺术性,少了一些说教。
我们最喜欢看的,还是武打片,记得八二年放《少林寺》,连演七、八天,一天演七场,从早上演到午夜,场场爆满,一票难求,售票员很吃香,售票口鞋都能挤掉,因为商城人没有排队的习惯。当时县城不过二、三万人,全城人均一遍,我看了三遍。那段时间有人扎堆的地方,就有人谈论《少林寺》,我们班男生边讨论、边交手、边过招,有个男生交手时喜欢摆出“秃鹰”的造型,他认为很帅。
爱情文艺片也悄悄出现,《庐山恋》、《小街》等,里面的镜头前所未有,对我们这个闭塞县城的孩子们,包括大人,恐怕也是一个冲击。七十年代末,《大众电影》的封底登了一张亲密剧照,现在看尺度普通的不能再普通,招来读者来信抗议,引发全国讨论。刘晓庆、张瑜、陈冲等开始崛起,而男星郭凯敏、唐国强红了。
八八年,张艺谋的《红高梁》获得西柏林电影节金熊奖,是国内第一部获得世界级大奖的影片,震动很大!商城电影院拉了横幅祝贺,我慕名去看,却发现看不懂,欣赏不来。而我欣赏的华人导演李安、贾樟柯尚未出道,李安在当家庭煮夫,贾樟柯还是汾阳小子。我喜欢的港产枪战片巅峰之作,如《英雄本色》等,虽然盗版录像遍地都是,但未引入内地。
进口片却着实不少,片源来自世界各地,欧、美、日、印、拉美、中东都有,隔三差五一部,类型丰富多彩,乱花渐欲迷人眼,加之有上译厂的经典配音,对国产片更是降维打击。
日本片源从无到有,越来越多。八十年代中期,中日关系进入蜜月期,邀请日本三千青年来华联欢,旧帐不再提,我们成了“一衣带水”的邻邦,这四个字是我写作文提到日本的标配。遗憾的是,西安那个用U型锁砸人的小伙,此时还未出生。
通过《追捕》,我们认识了高仓健,原来日本,也有正直的硬汉,直接导致当年姑娘们一声声追问:中国的高仓健在哪里?看了《佐罗》,才知道西方世界有了不公,也崇尚行侠仗义;而《虎口脱险》,表现法国小人物的善良幽默和勇气,多像我们身边平凡的父老乡亲,几十年后,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罗马》里的情节还在致敬《虎口脱险》;《伦敦上空的鹰》,展现了英国飞行员英勇无畏、慷慨赴死,顶住纳稡疯狂进攻。看完《超人》,我激动的睡不着,在日记里,连夜写出了人生中的第一篇影评,我被里面的科幻情节震住了。
就像一股清新的风,轻轻吹进窗口,而看译制片,几乎是那个时代我们看世界的唯一窗口。我们的信息源不再单一,如果稍微再思考下,会发现:灯红酒绿没什么不好,富足快乐不是原罪,曾经最痛恨的某国远远没到垂死挣扎。那个时候我做梦也想不到:柏林墙一夜会推倒,强大的苏联像泥足巨人轰然垮掉。世界应该是多元的、丰富多彩的,别老想着去解放全人类,征求人家意见了吗?还是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比较重要。
我也进入了高中,功课紧张,但好片子实在是多,好在那时高中不住校,没现在卷,能抽出时间去电影院。
每期《大众电影》必看,这本杂志商城订家很多,科普关于电影的常识、典故、花絮,介绍剧情、演员、导演等,并推荐一些好片。
慢慢我也能看点门道,能欣赏一些经典好片,像《魂断蓝桥》、《罗马假日》就是高中时在老电影院看的。虽然拍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其剧情、场景、演员直到现在都让人回味不已。有晚看电影时天气还好,散场出来后漫天飞雪,从郝巷走到剧院门口,我最喜欢吃的那家馄饨摊还点着灯,没打烊,热乎乎地吃了一碗,踏雪而归。
八十年代末,我高中毕业离开商城上学,只有寒暑假回来时能看,风向陡变,那时心思已不在电影上了。参加工作后,尤其九五年春天后,我姥姥搬离商城,不久故去。姥姥不在,家就没了,回来的日子更是屈指可数。
九七年春天,在省医进修快结束了,一个高中同学喊我回去玩,说要带我从伏山余子店穿越到金寨县城,禁不住诱惑回了,穿完我要离开商城,我俩信步走到老电影院,此时的老电影院,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建筑老旧破损、缺少打理,观影人连一半都没坐到,我俩看了场《红樱桃》,很普通的一部电影,想不到这是在老电影院看的最后一场电影,此情可待成追忆。
前段时间和家里老同学电话闲聊,听说老电影院已于去年拆掉,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它已经老的不合时宜,完成了历史使命,全剧终。心中怅然若失,遗憾没能目送它最后一程,这里有我和亲人、同学、好兄弟一起看电影时的温情,还承载着我童年时的欢乐、少年时的思索、青春时的向往、眺望远方的梦想。
想起《天堂电影院》 导演托纳多雷寄语中国影迷的一句话:人生很难,还好有电影相伴。
202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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