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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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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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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憶中的父親歛情寡言,一個跟自家人說話也會抖嘴唇的人。我很少看見他真心大笑,更沒見過他流一滴眼淚。他把言語都放在心裡。

小時候看朱自清的背影,對於那個蹣跚的父親,感動不能算淺,卻很難深刻。

我記憶中的父親歛情寡言,一個跟自家人說話也會抖嘴唇的人。我很少看見他真心大笑,更沒見過他流一滴眼淚。他把言語都放在心裡。上面四個姊姊,下面一個弟弟,父親得到爺爺很少的重視,從母親口中,父親活在一個要不到幾毛錢買拍紙簿鉛筆、動輒被爺爺吊起來毒打、伸手救弟弟卻被誤會把弟弟推下水池等等壓抑的陰影裡。

早年他寄情繪筆,記憶中有幅他的水彩畫擱在閣樓蒙塵,好像那是他僅有的褪色的得意。丟下畫筆的理由可想而知,有識有慧的大人們偏好「可以當飯吃」的東西。後來蒔花種草成了他堅持一生的興趣,他花在這上面的金錢時間精力沒有任何俗人俗事比得過去。占領他生命版圖的第二名不是妻子兒女,卻是令母親耿耿於懷半生的「囤物癖」。

父親沉默的任性只有領教過的人才知端倪,他只按自己的行事風格做他願意做的事,好意提點的人只能怪自己多事。印象中,父親總是在不停拓展他的收藏,市場內一個小小的樊籠之家,巍巍堆疊著超出能力所及的「荒物」——所謂荒物,即指囤而不用的東西——他一生有志難伸,這興許是他予以寄情的方式,也許還有些許壓抑太多太久積累壯大的乖戾之氣所致。

小時候有一次父親載我上學,還沒到校門口我就急忙下車,原因不是怕同學看見父親──他雖然沒有好人家父親的體面,在里衖間亦頗負「美」名──也並非嫌棄載我的鐵馬寒磣,而是因為「給父親載我上學」這個事情讓我感到莫名的難堪(很多時候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年幼時的自己有什麼心理問題)。後來離家求學就業後,每次回家,不管車班多晚,父親總也騎他的老偉士牌來接我。父子一路無話。然而坐在他後面的我,看看他又添上了白髮,心中也淡淡湧起一片憂傷。

印象中,父親打我最兇的一次,是我考高中前不讀書,和弟妹嬉頑,正鬧得高興,他一語不發,拿澆花的塑料水管狠狠抽我,那次在太陽穴上留下的瘀青到現在都還有痕跡。我們父子就像他們父子(爺爺和父親),彷彿遺傳性的話不投機;我們兄弟也和他們兄弟(父親和叔叔)相去不遠,縱使有話也聊不起勁。牢騷不斷的母親總說我愈大愈像父親,有話都藏在心裡。母親說她剛嫁進父親家時因為陌生,一字半句也沒敢多說,爺爺看了憂心道:「害囉,一個啞巴娶到另一個啞巴,沒戲唱。」

父親的沉默很可能是由於懶怠解釋、習慣沉默或飽含反抗的意味,而我的不說絕大部分是因為感到不被瞭解。我們經常憑藉臉色來臆度情緒,但情緒起伏的根柢往往是個謎。我知道父親以他的方式愛我,儘管那不見得是我要的,但也從來很少直接干預到我。

九六年我去了趟印度,一個人獨自旅行近一個月,父親來機場接我時已不認得我,據說我成了活人乾,身上有印度的味道,而他見了我也是淡淡的。母親說父親年輕時也曾把空軍官校的退役金拿去環島,無視家中妻兒的需要。至少我是單身,一直是,也即將是,慶幸沒有這層顧慮。我來自他,但不是他,這也是值得安慰的。這世上也許有一種人特別崇拜父親,長大願意和父親一個樣,但我不是這種人,我從未崇拜過父親,也不覺得我像他,彼此之間甚至有點冷淡,然而這並不表示我不愛他。

人的心理層面瞬息萬變,到了一個年紀,經年累月的壓抑釀成的心理痼疾困住了父親,他的身心靈都出了問題,但他不承認,也不願正視。2007年年關前,他欲起身如廁,奈何手腳艱困──那時父親已有失禁的毛病──母親好意推了他一把,沒想到卻倒地不起。那次中風臥床至今(期間還經歷了二次中風),我每常只見他眼底深處一片驚惶,時而激動落淚,時而空洞漠然。時間一年一年過去,他一路走來飽受折磨重創,如今已非當年硬漢,變得脆弱易感,眼淚再也不是稀罕物。

後來的每一天,父親病況沒有起色,只有加劇。他從沉默,到永遠啞了。胖壯的身體也朝著皮包骨大步邁進。這期間,我們一家人歷經了許多爭執、痛楚、壓力和折磨。父親住進加護病房時,兒女們聚在床邊,但他的眼神是陌生的。我知道,現在延長父親的生命等同延長他的痛苦。然而母親難以面對這個事實,她要父親活下去。

從父親倒下的那一天起,我從他不能言語的眼中看到並讀到一股巨大的不能止息的殘酷變化(從悲怨演蛻至空洞),從他遽變的外形感受到生命的無常和脆弱,一種清晰的流逝。當我望著父親,望進他的眼睛的時候,我有一股強烈的感覺,彷彿那個被我們叫做「爸爸」的人已經消失了,而躺在那裡的,只是一份責任,一個稱謂,一具流失光采的軀殼,當然,還有我們的不捨。

而我,一個被夢想和現實夾殺的凡人,在飄渺的希望和嚴酷的考驗之間,對自己存在的價值已產生質疑。我甚至不知道什麼是愛。每當我這麼責問自己的時候,總是感到驚痛與崩潰。

寄居蟹不是殼。我不只是可見的肉身。父親也是。

從怨憤到自責,從崩潰到悲慟,從絕望到放下,然後再起步向前的過程中,我們共同經歷了痛苦與脆弱,這也讓我瞭解到父親的愛與堅忍。

2011年十二月,臥床近五年的父親走了。

我不再是那個羞於被父親載去上學的小孩。我失而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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