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分鐘故事] 慧珠阿姨的長假

最近茶水間亂糟糟的，負責清掃的慧珠阿姨，似乎請了長假。

 我去問了最會聊八卦的文書人員。她們兩個人坐在老闆的辦公間旁邊，平日的工作除了送文件、接電話、準備開會茶點之外，還要替老闆蒐集不會被太陽照到的玄妙情報，雖然可能沒用就是。

 「阿姨請假，你管人家幹麻？」

 「好奇心，不行嗎？」

 「不行，你回去工作，我們不想跟你講。」

 於是我用了兩杯手搖飲料，才能請她們開金口，說出慧珠阿姨請長假的秘密。

 最一開始，她們用電腦給我看了一張照片，乍看像是女生，但那是一個皮膚白嫩模樣斯文的男生，說是慧珠阿姨的兒子。看照片的畫質還有穿衣風格，至少是有十年前的。他留了長長直直的黑瀏海，蓋住半張臉，有點日系，以前高中生大學生流行這種髮型。

 這個男生讀完大學當完替代役，找不到理想工作，他們幾個同學都差不多，就結伴一起去澳洲打工，打工完也沒回台灣，繼續在國外找工作。好像只有回來過一次，是他爸過世的時候。後來就一直沒回家，也不跟他媽媽聯絡，到現在已經十年了。

 慧珠阿姨有拜託人打聽，他同學那群人早就回來了，只剩下他，好像在越南還是寮國工作，什麼工作也不清楚。他後來跟同學也沒聯絡了。慧珠阿姨很擔心，有去過外交部，但他們也沒辦法。

 上個禮拜，就是老闆切慶生蛋糕掉到地板的那天，禮拜四，午休的時候，慧珠阿姨接到一通國外打來的電話，腔調很奇怪，對方自稱是泰國的官員，卻會說中文，說他的兒子在本地闖了大禍，開車撞傷人，現在要動手術，先匯一百萬，這還不包括賠償金。慧珠阿姨不相信，她還反嗆，誰會信，除非可以給她聽他兒子怎麼講。那邊的人似乎不太願意，等了一下。換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聲音冷冷的，不太甘願，聽起來就像是她兒子。

 慧珠阿姨跟他講台語，也可以通，他還用台語講，「好啦，緊幫我交錢，一百萬啦。」

 這時候慧珠阿姨差不多相信了，還是有點顧慮，她要求要看到人，否則怎樣都不給錢。為了要視訊，還要加好友，弄了很久終於看到，畫質卻非常差，勉強看出一個男生的模樣，一臉不悅，只亮出側臉。她要他轉正，他也不回話，後來其他人轉他的頭到正面，半張臉腫了起來。她問他是不是被欺負。依舊什麼話也不說，賭氣的樣子。

 慧珠阿姨在黑暗的會議室裡哭了，她說，「沒事，等媽媽一下。」

於是那天下午她臨時請了半天假。騎車趕去銀行匯了第一筆，十幾萬的，另一間銀行，第二筆，也是十幾萬。她在郵局還有三張定存單，連同存款，總共還有八九十萬，等號碼快輪到她的時候，郵局的辦事人員趕下班要去接小孩，而且也關帳了，於是叫她先寫解約同意書，明天早上再來匯。但慧珠阿姨明天早上不能請假，只能請下午。

 隔天禮拜五，慧珠阿姨遞出下午的假單，被八卦二人組嗅到一股不尋常的氣味，然後經由刺探，套出了這個故事。她們直接跟阿姨講白了，這一定是詐騙，「這一定是詐騙！」但她們再大聲也無法讓阿姨改變想法，於是跑去跟老闆說，「老闆阻止她，不要給她假。」經她們一鬧，真的也就沒假了。

 「老闆，只要她能講出一個證據，確定是他兒子，一個證據，就給她假。」

 「慧珠啊，我知道妳有看到有聽到，還有講台語，但還有沒有其他證據，像是你沒有問某個親戚叫什麼名字，以前讀哪間學校，養過什麼寵物？」

 「什麼寵物，哪有這個閒錢。」

 慧珠阿姨臉色難看，做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一次假單被不同意批回，她有理講不出，跟她們槓上了，氣到原本要掃的地也不掃了。

 禮拜六的時候，泰國的那邊傳訊息來，準備要視訊，慧珠想好提問，結果視訊鏡頭一開，她準備好的全都忘了。

 她的兒子躺在病床，被打成豬頭，一句話也不說。

 鏡頭一轉，拉到一個骯髒的辦公桌，又是那個自稱官員的人，用泰國腔跟她說，有收到匯款，但是太少，被撞傷的人只能簡單處理，最重要的腦部手術不能開刀，家人很生氣，所以把他打成這樣。他們已經有保護他了。但是假如不趕快付三百萬，一百萬醫療費一百萬賠償金，還要一百萬幫她兒子醫療，那就糟糕了。她兒子好像有內出血，大小便都是血，一直睡覺，匯款要是再拖下去，可能就醒不來了。

禮拜六日不能匯款，她不斷跟土地公土地婆拜託，保庇兒子不要出事。到了禮拜天一早，她也不管假單，拿到郵局拿第一張號碼牌，她要匯款。但因為是大額通貨交易，有洗錢風險，所以還必須等警察來，澄清不是詐騙，她才匯出那筆八十多萬的款項。但是還有兩百萬，怎麼辦，她只剩下一條路，押房子跟銀行借款。但沒得住怎麼辦，這讓她突然冷靜下來，心裡產生懷疑，要是警察是對的怎麼辦，要是上了詐騙的當怎麼辦。她走在正午的太陽下，卻不停發抖。她回家休息，一直握著手機，說她已經匯款一百萬，還問了很多問題，但是對方連讀都沒讀。

 那天的晚上，她擬定談判策略，對方打來，她劈頭就說她有付一百萬，要先救兒子，這是她的辛苦錢，剩下的要給她時間準備。

 對方卻說，不用了，妳兒子已經不在世上了。

她聽了，只當作沒聽見，繼續說她還有錢。

 「我可以付錢，我匯款。」

 「想匯可以匯，只是一樣，來不及了。」那個自稱官員的泰國人說，「早就來不及，前幾天妳看的，是三個月前錄的，用這個放的。」他指了指電腦螢幕，畫面是他兒子。

 「我兒子，他怎麼了？」

 「你兒子早就沒了，不過，因為妳有付一百萬，這筆錢呢，有五十萬，算是他該付的醫療費用，妳兒子真的在我們這邊，我們的醫生真的有幫他動手術，在那種情況下，幫他動手術算是很有良心。」

 「什麼手術？」

 「別急，還有五十萬，就是讓妳看一眼，他最後的樣子，妳如果會怕，妳如果不怕……」

 她說她要看。

於是那個官員講了一句泰文，指揮一下，旁邊的人似乎開始動作。一個女孩子出現在螢幕上，慧珠阿姨等她說明後來的事，但她不說話，旁邊的泰國人還一直笑，要她仔細看，她終於看出來，她兒子變成漂亮的女孩子，而且胸部還很大。

 於是慧珠阿姨受不了，她決定請了半個月的長假，去泰國找她兒子，或者該說是女兒。

 半個月這麼長的假單，一次就批過，老闆同意，是因為慧珠阿姨鉅細靡遺跟老闆交代這個不肖子的故事。故事又長又重複，有時候還時間回溯講起那個小子以前最愛媽媽衣服的氣味，會偷抹媽媽的乳液。老闆說他要忙，交代八卦二人組幫他接著聽完，「根本就是怨言轟炸。」她們一起吸了飲料，彷彿心有餘悸，說阿姨一直講個沒完，又不肯走，好不容易才度過那一天。

文／圖：張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