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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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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遊記|從紅島到淮河

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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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觉得果然是在北方才会有嘶吼的、高昂的摇滚,才会有痛苦的信仰,才会有「直到大厦崩塌」,才会有「星河下 电子荒原」。而我们南方的摇滚乐则只唱「天色将晚 人潮渐散」,唱「寄生在这样的平原」。

「咱们要不要走胶州湾跨海大桥?可以近点儿,而且今天天气好,海上挺美的。」八月底到达北京,约莫四处冒险一个月后,我打车去红岛站准备结束此次北方旅行时,司机向我搭话。

「好啊好啊。」我欣然。

「就是多五块钱过路费,这个跟您说清楚。」

「没问题。」

我戴上耳机,现场制作命名一个「good vibes only」的歌单,预备着上桥时收听,不料听歌时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和我说话,我半推半就,只把左边的耳机移到耳后,听个大概随便回一句通用回复,但他的一句话突然勾起了我的兴趣。

「这可能是你去过最凄凉的高铁站。」

「为什么?」

师傅口齿并不利索,其实北方的口音对我而言并不那么好辨认,这一个月我总觉得话语遮盖在浓厚的翘舌之下,要侧过耳朵才能听清。但故事大致是,在本就有三四个高铁站的青岛,某届某位领导又颇具领导气质地大脑袋一拍,大笔一挥,在红岛新盖它一座高铁站,再将这周边划为高新区,招商引资,盖新楼盘。几亿造价落到红岛,造起一座颇具后现代气质的伟大建筑,赶上疫情,发现根本没有那么多客流需要消化,遂搁置,于是民怨沸腾,总不能拿了民力民财盖个废物。来回拉扯后去年年底启用,实则依然是没有那么多客流需要消化,在进站口广场上只有三名旅客,有我在内,另有四名保安,两名园丁,和三五个维修地砖的工人。我想我们三位的车票大概连这几位的人工也负担不起。搁置劳民伤财,继续运营就继续劳民伤财,原来沉没成本这个困局在一艘船太大的时候,就由不得你不往下沉。

「共产党就这样。」师傅轻飘飘一句。

这也是我来北方后的一大感受,即真实在地生活着的人们,一般意义上的「民众」——我不是想显得有任何优越的意味,但就是很难找到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朋友形容我此次旅行像是「微服私访的公主」,我说「对不起可是顺性别异性恋“普通”人的生活离我这个小布尔乔亚酷儿女同性恋者的生活真的很远」——其实没有很多自认为是知识分子的人所认为的那么麻木不仁或愚昧混沌,人们可能并不会说很漂亮的话,可能没法跳脱出被大宣传所灌输的叙事范式,但人们是识好歹的,像太阳太晒就躲进荫凉,风雨太大就寻找洞窟一样,有着天然的趋利避害的习性,明白谁对我好,谁对我作歹,辨着朴素的善恶。也不自我审查,什么都敢说,因为朴素地感到自己归属于一个巨大的鱼群,我只是说出了一些集体的感受。

在进站广场抽烟,禁不住感慨想要了解中国还是要来山东。

红岛站很大,人少,于是更加显得异常空旷,以往在火车站我总是哪怕不听什么也戴着降噪耳机,因为有一颗受不了高分贝声音刺激的大脑,但在红岛站完全不需要;在洗手间也不用艰难地腾挪闪转将行李箱拉进隔间,直接留在门外,毕竟没有人就无需防盗。

而北方的一切都很大,在上海时坐两小时地铁已经可以到苏州或杭州,如果住得离虹桥站近甚至可以先到苏州再到杭州;而在北京坐两个小时地铁仅仅是从住处进城。路与河都宽广,行走在其上时总觉得似乎自己已经凝缩成一个移动着的点,而不再感到我在使用我的身体。但在上海如果不注意身体的动作,稍有不慎就会碰到树枝,碰到灯牌,碰到梧桐树下小道上摆着的这个那个。东南西北也如此明显,在南方时我除非在自己的公寓里,否则没法知道哪里是南,但北方的城市除青岛外都横平竖直,方正得像是在 Minecraft 创造模式中堆叠出的,我永远都能隐隐知道生养我的南方在哪边。于是地图真的就变回了图,看一眼路线就明白了终点的方位和该怎么走,导航功能就显得多余且费电。

行走在北方,发现北方的地名更功能性,有粗糙平实的质感,公主坟、大坑、小鱼山;而我的故乡总是从诗与传奇里取字,云栖竹径、风波亭、灵隐,好像南方更倾向于寄情山水,可能我也是因此而变得如此喜爱咬文嚼字吧。而「每座桥不一定有名字」这件事对我而言冲击也蛮大,我有次走着走着,觉得这里真漂亮,写一句诗吧,可却没有名字可记述,但我的生命是在无数次伫立在桥梁上的散漫的观望里慢慢长起来的,石祥桥、拱宸桥、苏堤、外白渡桥、乍浦路桥。

而与之相反的是,对于人的称呼却很多。到了北方我才意识到,原来中文里有那么多用于女性的称谓。在南方生活时一般只听见小姐、女士,在广东会听见靓女;到了北方后可开了眼界,大妹子、老妹儿、大姑娘、小闺女、小嫚儿。而我到底是大是小,在北方并没有一个准话,在对话开启前呈薛定谔态。

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也不太一样,在公园里仍有空座位的时候依然会有人选择坐在我旁边。北方的屈臣氏会张罗着加微信,并拿出很多赠品,尤其有服务精神。而且我发现北方人很爱问我一句话,「你是哪儿人啊?」

虽然也可能是因为我的南方口音很明显。这个月里我发现年岁渐长后,我开始倾向于固守我的口音了。语言天赋很强的我总是沾染上身边人的说话腔调,在千岛湖时后鼻音浓重,去了杭州一口杭普,沉迷美剧后迅速染上中英夹杂的假洋调子,到了上海更是变本加厉。但这个九月,许多次我发现舌头不自觉要卷起时,我都在有意识地把它放平!所以可能我的口音也很容易引发这个提问。

在我不小心把手机锁在密码锁的民宿里,狼狈地向路人求助的时候,那位侠义的女生这么问我;偶尔与我展开对话的司机师傅这么问我;出没于青岛的 lesbian bar 时大家对我的第一问题也是「你是哪儿人啊?」

这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因为在南方时总觉得大家并不那么关心这个问题,似乎关于出生地,这件事对于我们而言是更私密的事情,它好像意味着遥远的青春,意味着更私人的感受和记忆,如果要说到这个话题,那意味着我们已经亲密到了愿意了解彼此的个人史的程度,我想要了解那一片风文水土如何孕育并影响了你。但出生地和此刻的你是怎样一个人,似乎对我们而言并不是那么有相关性的事情。杭州的伢儿和上海的小囡可能并不会在地域上有太大区别,我反而会认为你在初中时着迷的是《无头骑士异闻录》还是《进击的巨人》,高中的时候沉溺的是《Shameless》还是《Skins》,对性格的影响会更大。

但我转念想,但对于北方人而言,在集体性更强的北方,在哪个地方出生长大,似乎就已经说明了你被分配到怎样一种命运,好像地域身份就是和作为人的身份认同相关性较高的事情。

而北方人确实更幽默,在 lesbian bar 别人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脱下一只鞋放在我耳边,假装电话响起,「你好,请接一下电话。」非常屎尿屁风格的幽默。北方的女生也更敢于踏进边界,自然而然地发生许多亲吻拥抱。亲昵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反复想起一本小说的名字,《恶时辰》,在这惴惴不安的坏时代里,人们还是在亲吻拥抱,人们多么需要亲吻拥抱啊。

而今天反复回想这一个月的见闻,只觉得果然是在北方才会有嘶吼的、高昂的摇滚,才会有痛苦的信仰,才会有「直到大厦崩塌」,才会有「星河下 电子荒原」。而我们南方的摇滚乐则只唱「天色将晚 人潮渐散」,唱「寄生在这样的平原」。北方在这林立的世界文化里,像一个被忽视的沉默巨人,明明是大多数,却在「中国文化」这个词的意涵里成了少数,当世界中的人们在 refer 中国文化时,讲起的总是那个寄情山水的、平舌的咿呀软语的、摆弄腔调讲究体面的中国。而这个生来就无奈地被指派一种命运,随后终其一生发出闷钝的抵抗的,用酒和笑话来消解钢铁般坚硬、煤炭般粗粝的不可消解之物的中国,我竟素昧平生。

恰好到站淮安,已是淮河流域,我就要回到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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