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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伯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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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森林邊境(下)

陳伯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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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有某種力量將此處的時間隔離,又或是死亡的陰霾將此地籠罩,毫無生命的徵象,充滿矛盾。此地唯二的活物,就是我與蘇。

我坐起身,微微仰著,看著平時只比我高半顆頭的蘇,此刻在森林深處仰望著他,卻感覺他已經「就像大人一樣」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我可以勾肩搭背,一起去鄰居家的雞舍偷蛋的難兄難弟了。有些羨慕他變得那麼成熟,即使身在此處卻依舊處變不驚,如若沒有他,我也不可能真的踏進森林,我想我大概會變成其他人眼中那些,只會說大話的人吧!

「休息夠了?」蘇問。

「當然,不是說再十分鐘就到了嗎?」

「是啊。」蘇微微一笑,和他昨天夕陽下的表情一模一樣。

蘇伸出手,我拉著他的手,起身。

他沒有再堅持必須走在我身後,而是走在我的前方幫我帶路,讓我忽然有種錯覺,以為我正與他一起走向村子邊緣的教堂,或山坡上的伯特叔公家一樣。想起蘇以前也曾經跟我一樣,是村子裡有名的搗蛋鬼,甚至會把青蛙抓來丟進鄰居阿姨的牛奶陶罐裡,只為嚇人一跳。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蘇已經有大人的樣子了,甚至每天都會幫忙去打井水、去照顧羊群。

我呢?

也許也是因為如此,我才會賭氣說出我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吧!

我太寂寞了,也太渴望追上他的身影。


看著蘇後頸的細繩,掛著墨綠色石子的細繩。

也許,若我也跟他一樣拿到那顆對我來說象徵勇氣的綠色石頭,我也可以變得成熟,變成心目中那難以企及的樣子吧?



我跟著他爬上緩坡,沿著森林中的曲折小徑向著高地走去,我倆靜默無聲,在毫無聲響的森林中彷彿只剩自己心底的聲響還依舊清晰。

「到了。」

順著蘇的目光往前看去,看見前方山壁上有個小山洞,幾乎只和我一樣高,豎立在黑色的斷崖之前,山洞前方有個小池塘,被水環抱著。我越過蘇,搶先走到池塘前方,洞窟就在前方,堆滿墨綠色的鵝卵石,就像蘇擁有的那顆。

此刻更加靠近後,我才發現比起說是「小山洞」,這更像是座神龕,堆放正中央的那堆鵝卵石看似是某種祭品,也像是某種必須用東西與「祂」交換的象徵物。黑色山壁上有泉水湧出,在神龕的左右兩旁匯流,分別流進池塘,池塘底部也鋪滿了同樣的綠色石子。

池邊靠近神龕的右側,有棵矮白楊木,枝枒向著池子中心伸展,整體看來就像是傴僂著身軀,彷彿要從池底撈起石頭一樣的姿態,伸展的枝幹正要碰到水面的當下,卻又因為向光性而向上生長。這裏因為靠近山壁,樹木也變得稀疏,而水池邊則只剩那株「撈石子」的矮樹,此外則是一整片草地圍繞著池塘邊緣生長。金色的光線穿越森林唯一的缺口,在陰暗無光的深處,隨著水面的漣漪舞動,水底的綠色石子則隱隱閃動著綠色光芒。

聖地……」

我在心底不由得這樣想著,發愣地望著。

蘇從我身後走過來,說著:「很美吧?」他輕輕地嘆口氣,也像是在為了這個美景而嘆息。

「是啊。」

「去拿吧。」我聽見蘇在我身後說。

我緩緩挪動腳步往前走,走到更靠近池塘邊緣。

我有個感覺,感覺我必須走到中間的「神龕」才行。於是我彎下腰,把褲管捲起,踏入。

六月的池水本該讓我感到清涼消暑,但此時我卻冷得有如走進冰窖,沒過水面的膝蓋下方感覺到寒冷,腳底觸碰的鵝卵石彷彿正貪婪地吸吮我的體溫,每走一步都感覺到越來越舉步維艱。所幸池子並不寬也不深,不出十步我便已經越過水面,面對神龕。

站在祂面前,我才發覺洞窟邊緣有流水經過的地方,隱約還有著雕刻的痕跡,浮凸的外圍裝飾像是拱門一樣凸顯著祂的神秘,雖然已被歲月沖刷大半,但卻依舊可以看見上面細緻的飾邊紋理,甚至某些地方還有類似符號或文字的痕跡。


在這座無人森林深處,是誰,又是因為什麼原因需要雕刻、裝飾這座泉水、這個洞窟呢?

我轉頭望向池底,看著下方堆積的無數鵝卵石,墨綠的顏色在水面下卻顯得漆黑,但光線可以照射到的角度,卻又意外地閃耀著宛如祖母綠翡翠的光芒,宛如漆黑夜空下的點點星子,在漣漪下隱隱閃耀。

但此刻我卻感到疑惑,因為此地的寂靜

沒有池塘邊的蛙鳴,沒有飛來此處飲水的杜鵑,甚至也沒有時常在水面掠過的蜻蜓,簡而言之就是「一片死寂」,彷彿有某種力量將此處的時間隔離,又或是死亡的陰霾將此地籠罩,毫無生命的徵象,充滿矛盾。此地唯二的活物,就是我與蘇。

Photo by Sora Sagano on Unsplash

我轉頭看著站在池邊的他,問:「你不覺得很怪嗎?」

「哪裡怪?」

「村子的小河邊總會有很多蟲子,有很多聲響,就算只是小池塘,也總該有點聲響或什麼的,可是你聽,這裡什麼聲音都沒有,除了我倆以外,什麼都沒有……」,我把後半句的「就像死了一樣」硬生生地咽回嘴裡。


蘇微微地皺眉,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又緩緩地說:「我想這裡是特別的吧,跟普通的池子不同。」

我沒說話。

蘇又說:「我們回去還有好一段路,你……」

「啊!對!」

我轉頭再瞥一眼山洞,蹲下並伸手觸碰堆置在中央的石子堆,我從右側隨意拿了一顆,有些長形的造型以及它墨綠色的光澤讓我想起母親喜愛的豌豆莢,只是略為短了些。

我站起身,準備越過水面走回蘇的身邊,右手緊緊抓著那顆石子。

這次池水卻沒有過來時的冷冽,我輕鬆地走回岸邊,把我的戰利品拿給蘇看。

「像是豌豆莢對吧?」

「是啊。」蘇笑了,嘴角彎起的角度就跟手上的石頭一樣。


「跟我來。」他說。

蘇拉著我的手快步往左邊走,我跟著他,穿越一段小徑後,我們走到高地的邊緣,沒有林地的遮蔽,我看見森林邊緣有座小屋。

「哇!那是伯特叔公的家!」我驚喜地說。

「對吧,其實並不遠。」蘇背對我,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他轉頭,露出這一路上不斷出現的表情,與那天夕陽下在通往叔公家的小路上一樣的表情,有些淒慘地對我笑著,像是在道別。

蘇說:「謝謝你,再見了,沃特。這是我最後可以為你做的。」


我不懂。

我的臉上必定冒出了疑惑的表情。

「恩?」我沒說出口的疑惑,也讓我疑惑。聽不見我本該發出的聲音,感覺不到我本該一張一闔的嘴,我。我?

我看見我的雙腳漸漸覆上某種顏色,皮膚的顏色褪去,變成某種淒慘的白,腳指頭的輪廓消失後被漸漸拉長、拉長,像是樹根一樣,漸漸與地面接壤,合而為一。我伸手想拉著蘇,卻感覺到動作變得遲緩,隨著我向前伸出手,指尖被拉長,手臂被延伸,在最遠處變得與樹枝一樣纖細、慘白。

一片慘白。


我看見……我看見腳邊竄出的深灰色身影……牠走到蘇的身邊……

墨綠色的豌豆在我的指尖……噢!不!不是指尖!那「已經」不是指尖!……落下……落下……。


我驚恐,發出無聲的尖叫。

牠把它叼起,那顆豌豆般的綠石頭


「森林……森林……,森林又長大了⋯⋯森林⋯⋯森林⋯⋯」


婦人眼神中透露著憐憫,看向坐在窗邊的癡傻男子,回應道:

「是啊,當然,森林每天都在長大。」又轉頭看向桌上幾乎沒動過的麵包,責備地說著:

「我說伯特啊,你不管怎麼說也是得吃點東西啊!這不是沒什麼吃嗎?虧我每天都讓沃特送吃的的過來,你怎麼都沒動呢?這樣怎麼會有精神!以前的你可不是這樣的,年紀一大把的,還要我這個做妹妹的擔心⋯⋯日子也不是很好過,今年小麥的收成也不是很好⋯⋯」

婦人嘆了口氣,停止了埋怨,又說:「沃特也真是,這小子到底又到哪兒去了。」。


夕陽下,在返回村內的路上,蘇與沃特趕上了她。

啊嗚!我是野狼!」

「我也是野狼!啊嗚!


「你們又跑去哪裡玩了?!怎麼沒有把食物送去給叔公呢?」

「哈哈哈!媽媽你看我是野狼喔!」沃特手上拿著一顆豌豆般的綠色石頭,一邊跑一邊笑鬧,轉過頭對母親大喊後便越過她,他與蘇繼續跑著,像是從沒有這麼自由過

越跑越遠,像是兩隻狼飛也似地奔跑向夕陽彼端,面露狂喜。

「真是,回家後要好好處罰他。」沃特母親臉上卻有些笑意。

「再見了,沃特。」

森林依舊安靜⋯⋯就像死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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