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mesis的新身體
( 這是三年前的文章, 那時兒子還在學校上學。)
昨天遲了一點去接孩子放學,到達時只剩下幾位老師和學生,在接放學區見到他的班主任,我向她微笑點頭打了個招呼,沒說什麼,就接了孩子,他一如往常,要先去一去洗手間才會離開學校,但這次,他走到洗手間門口就雙眼含著淚水對我說:
「老師要扔掉我的Nemesis。」
對於被老師責罰的事,發生在我這孩子身上,我是見慣不怪的了,但這已是第二架被扔掉的紙飛機,我是有點覺得不耐煩。
「什麼時候?」我問,我想確定經過上次偷偷地翻垃圾桶拯救Apollo101的教訓之後,他不是又蠢得在課堂上拿出來。
「剛剛。」那就是在放學區等家長而不是在上課的時候。
「為什麼呢?」我又問。
「不知道,我在玩Nemesis,她突然走過來收了它,說 “Now it will go to trash. I told you once before.” 不知道是不是,可能是我玩的時候出了自己班的放學區,去了另一班的放學區。」
「是否老師叫你回到自己班的位置你沒聽她的?」
「我都沒有聽見她叫我。」這也是非常有可能的,以他這種常常沉醉在幻想世界的人來說。
他大概越說鼻子越酸,我給了他一張紙巾擤鼻涕,他就進了洗手間。
我驚訝剛剛我跟老師打招呼時,她完全沒有想跟我說這件事。此時我轉身看看放學區,老師還在,手上似乎握著疑似是Nemesis的東西,我有衝動要過去問老師到底發生什麼事,並且請她歸還Nemesis,雖然我的英語會話能力不怎麼好,但我還是會盡力做這樣的對質。首先,如果孩子真有任何過錯,剝奪他心愛的東西作為懲罰,至少也要讓他清楚知道原因,而他似乎還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而失去Nemesis;第二,以剝奪心愛的東西作為懲罰是不是教育孩子的好方法呢?我敢說這次這個行動並沒有達到什麼教育效果,只是令孩子為了失去心愛的飛機而傷心,同時也因此叫孩子與老師的關係更疏離。第三,老師其實真的沒有權扔掉孩子的物品,更何況那是他的創作,是他心愛的東西;所有的紀律應當是為了建立人而不是折磨人(事實上我見過不少所謂的「紀律問題」根本是過度規管所產生的)。不過,我想到或許這樣做會令孩子感到尷尬,不知道他想不想我去,所以我只好先等他出來。
「你想我過去問清楚老師嗎?或許她會歸還Nemesis給你。」
他說好,但走了兩步,他又說不好,因為覺得很尷尬。
「那麼,我send email跟老師說,好嗎?」
「也好。」
此時老師已經回去課室了,孩子忽然感到很沮喪,說:
「她回到課室就會扔到垃圾桶,清潔嬸嬸馬上就會倒垃圾……」
「那麼,我們上課室找老師。」我建議。
「算了吧。」
「你不想取回Nemesis嗎?」
「算了吧。」
「但你連做錯什麼都不清楚,不是應該弄清楚嗎?」
「我不敢。」這正是整個師生關係的問題所在!
老師就是「懲罰」的化身,在「獎賞」時也是帶著論斷的:你符合我的要求所以得獎賞,意味著你若不符合要求就不是我所喜悅的,這樣,學生不能信任老師,因為老師永遠不是站在他們那一邊,永遠是對立的,這樣還能「教育」嗎?我不禁想,我當年做老師時,有多少學生因為「不敢」而與我保持距離,不能真誠交流?我在他們身上所做的一切(我認為一個老師應當做的一切),是建立了關係,還是把他們推遠了?
到了晚上,我還沒決定要不要send email給老師討論這個問題,有時我怕我跟老師說太多,她會更討厭我的孩子,那麼,孩子在學校就更不好過。然而,孩子原來卻已經自己「處理」了這個問題。睡前談話中,我問他是否還為了Nemesis而有點不開心,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告訴我:
「沒有了,因為Nemesis其實是我幻想世界中的一個成員,他被毀滅,但我知道他的靈魂現在已經自由地到處飛翔,他還在,我要為他再造一個新的身體,你明天可不可以給我一些圖畫紙?」
這是妄想,還是孩子純真美麗的幻想?端視乎你用什麼透鏡看世界, 我們大人實在很需要一個新的透鏡。 而我知道,這孩子將來面對人生中的痛苦,他一定可以常常像這樣自我療癒。
(原稿寫於2018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