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私校經驗(6) 意外
在大私校工作就像當個公務員,每天要面對的事情與人物好像都一樣,會發生的事情好像也一樣,但就是有些會有些不一樣。這些不一樣就是意外,意料之外。
有時候是學生突然爭執起來,爭執著就打起來,旁邊的人勸架也參和進去,吵架變群架,課堂變戰場。然後壓制下去之後還要緊張幾天,兩邊人馬或許另外約地方幹架,也許就在校園裡什麼時候碰上了又打起來。
要處分,得開會。開會的時候照例要讓學生為自己辯護。學生最後常說的話是:
「我說的話句句屬實,不信?你可以問某老師。」
夭壽喔!先別說老師該不該攪和進去扮演正義的一方主持公道,多數時候老師根本就搞不清楚狀況,問了也說不清楚,是要怎麼證實學生說的話是否「句句屬實」?
要處分,得開會。老師提案看要怎麼處分,然後幾案一起投票,看是要記過、愛校勞動服務,還是要輔導轉學(根據大有為的台灣教育部規定,高中記過退學已經取消。記了一百個大過也不會退學,只能輔導轉學)。
到這裡意外結束了嗎?還早呢!家長會突然冒出來,有些是為自己的孩子求情,有些是要為自己的孩子「討公道」,堅持要對方被退學。還不說其實根本就沒有「退學」這回事,就算有,公道也不見得真是在他家孩子那邊。常常看到主動挑釁對方,把對方打到頭破血流的人,還堅持用各種方式施壓要讓對方退學的。這時候要堅持立場還不是太難,但要是民意代表、地方角頭出場了,就麻煩了。因為私立學校經營需要地方勢力給面子給資源,所以一般不會得罪這些人,但接待這些人物的除了單位領導之外,就是帶班上課的老師了。
一般來說單位領導自有一套應對進退的辦法,不然事變兩方通常都會找各自的關係來學校主持「公道」,一來一往之間,老師夾在裏頭不被磨成粉才怪。
意外,每天都要準備面對意外。在教育系統裡,每個環節都不免會有意外的。只是在大私校,這些問題發生的機率要多上許多。
我就遇過一個意外,雖然過了快要20年,但印象仍很深刻。
那是某個下午,放學後一個小時,我剛改完一個班的作文收收東西要離開校園。走出辦公室,此時夜校的學生還沒到,日校的學生已經離開,校園裡有一種特別的平靜。閒步在校園裡,頗感到一種放鬆,也感到一份疲憊。
走廊上有個學生迎面走過來,制服穿得亂七八糟,上衣都垂在褲子外面。我看了他一眼,喊住他:
「喂!同學。衣服怎麼沒有紮進去呢?小心等一下遇到教官記你喔!」
他站住,斜睨了我一眼,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另一隻放在書包裡。
見他不回話,覺得應該多說幾句。有時候啊,是非只因多開口,這話好像還真沒錯。我扣著背包帶說了:
「我說你啊,衣服穿好對你自己也比較好啦,有帶什麼東西,也比較不會被找麻煩搜書包,對不對?把形象做好很重要的啊,你……」
話還沒說完,他從書包裡抽出一把尖刀向我砍過來,我見狀立刻向後跳。不騙你,我從來不知道原來向後跳可以跳得那麼快、那麼遠。他一擊不中,接著又揮起刀往我這邊追過來。這時候就不要以為我會直斥師生大義,要求他放下屠刀,生死只在一瞬間,沒空;也不要以為我會用什麼空手奪白刃的武術,上前去強力制伏,那些藝高人膽大的我也沒學過,不會。最直接有效的求生之路就是:
跑!
我開始跑,他開始追。大私校的辦公區中間圍繞著一個小集合場,我在性命交關極度緊張的情況下,只知道順著集合場邊緣跑,他竟然也跟著沿集合場邊緣追。現在想來,那畫面應該是很滑稽的,可能有點好笑。
跑著跑著,突然有人大喊:
「同學站住!不要動!把手上的刀子放下來!」
我瞄了一眼,說話的是王胖教官,旁邊站著的方跩教官跟他都是我的菸友。但我腳下沒停,繼續跑著。因為那個追殺我的學生也沒停,我可不想隔天上報紙,小小的標題寫著「職校學生情緒失控,青年教師無辜遭弒」之類的。跑得全身緊繃,連開口求救的餘裕都沒有,至於拿著刀追在後面的那位,他想什麼我就一無所知了。
突然聽到後面呼喝聲喊,一轉過頭去,兩個教官把學生壓在地上胖揍。刀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掉在地上了。我脫了力,跌坐在地上,一口氣喘不上來,從腦子到耳邊嗡嗡叫嗡嗡叫。良久,方跩教官過來扶我,一下子還起不了身。
到了教官室,學生被兩個教官用束帶綁在椅子上,垂頭喪氣沒了剛剛的狠勁。說真的,我完全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只知道我幾分鐘前差點就去見閻王了。
我喘著問王胖教官:
「你們剛剛是怎麼空手奪白刃的?身手這麼好。」
「身手一般啦,」王胖教官呼著一張胖臉,指著牆角的鐵棍,囉囉地說著:
「我拿了支鐵桿,先把他手上的刀子打掉,方教官再上去壓制。他年輕,身手才真是好。我可不想殉職啊!」
「我倒是差點殉職了。」我猶然驚魂未定。
方跩教官過來,笑著拍我的肩膀說:
「我倒真想不到,你這麼胖,體力還那麼好,跑得那麼快。真要比逃跑啊,我可比不過你。」
「對啊,抽菸還這麼能跑,你是戒個屁菸啊!」王胖教官又補了一槍。
我懶得理他,站起來走到那個學生面前,問他:
「同學,我想問你,我教過你嗎?」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眼光疲憊而渙散,搖了搖頭。
「那,請問,我得罪過你嗎?還是得罪過你們老大?」
他連頭也不抬,直接搖了頭。
「那你幹嘛拿著刀追我啊?我被砍到會死的耶。我又沒有兇你,念兩句你是怎樣?可以解釋一下嗎?」
他繼續搖著頭,輕輕地,像是懸著根線在那裡晃。
「我也不知道……我就很生氣。」
「是生什麼氣啦?我是哪裡惹到你了啦?」我實在很難接受這個答案。但他只是晃著頭反覆地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這就是意外,意料之外,到今天我還搞不清楚的意外。
真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