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徵:老師成了落湯雞
(一)
我們大概是十月下旬入學的。
那時「文化革命」剛鬧完,大學上課的時間還沒個准。入學之前,我在機關「以工代乾」。「代」的意思是「代替」,就是拿著工人的工資在機關裡當職員,屬於臨時代用品。
當時天氣沒有現在那麼熱,十月的廣州已經開始轉涼。我拿了一個小帆布包,剩下的衣服塞到洗澡用的鐵皮水桶里,一手提一件,先回機關開歡送會。
處里五六個同事在辦公室里一塊喝茶,啃水果糖。然後那些熱心人為我要了輛麵包車,臨走把剩在桌上的蘋果和糖塊硬塞進我的行李包,怎麼推都推不掉。那種熱情至今讓我感動。同事們一起把我送到學校,他們都沒念過多少書,想看看據說很了不起的大學是怎麼回事。
因為在同一個城市,我來得比較早。接待的是林老師,系里專門管學生的工作人員。她估計接近四十歲,留著類似公社社員的短髮,穿件挺舊的灰色卡其布上衣,下面露出一大截洗薄了的的確良襯衫。林老師挺熱情,做事利索,講普通話是地道的廣州腔。
我登記完,送同事出去。其中一位遲遲疑疑地問:「這是你的大學老師?」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不想解釋,就說:「是的。」
(二)
不久,林老師正式當上我們系管理學生的黨總支副書記。那應該是個與真理同在的角色。不過她從來不冒充懂得什麼主義,不給我們講大道理,不給學生上課,一次也沒有把自己的意見強加給我們。
這很實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集子光是譯成中文的就有好幾十卷,每本都跟磚頭一般厚,沒有像樣的經濟、法律和西方歷史知識還讀不懂。要是當了官,就說自己懂得馬克思主義,那是對革命導師大不敬。
林老師每天一早就到學校,學生缺錢就幫著辦困難補助,有人生病就去搞病號飯,女孩哭鼻子就坐在人家身邊陪著,整一個好心腸的大姑媽。那時廣州還不像現在開發得那麼瘋,學校北門外是鋪著黃沙的馬路。汽車一過,塵土滿天。林老師住在城市的另一頭,天天很晚才到路邊等公共汽車,不知幾點能到家。
可是,我記得最深的,不是她幹了什麼,而是她不幹什麼。當時人們把文化科技看得很神聖,痛恨「文化革命」將中國搞得亂糟糟。流行的口號是「把林彪、四人幫耽誤的時間奪回來」。其實時間過去了就過去了,根本沒法「奪回來」。統治者造成的破壞不可彌補。不過好些同學讀書的確很拼命。
上頭的講法是讓知識分子有六分之五的時間搞業務。那就是一個星期六個工作日,五天做學問,一天政治學習。上頭還說六分之六也行。但是,經驗告訴人們,左過頭沒事,右一點就懸乎,所以學校規定每個星期四下午開會學政治。
學生都討厭這樣的會,跟林老師說:「個個星期開會幹嘛呀!‘文化大革命’開會最多,結果怎麼樣?」
沒想到她居然聽了學生的意見。以後每個星期四下午,看到其他系的學生苦著臉坐在一起聽文件,而我們卻可以自由自在地看書複習,班裡的同學不知有多痛快。
我在機關混過,可能比年輕的同學多個心眼。我知道,林老師在用自己的力量保護學生,可能會受到壓力,也許有人會說她「不重視政治」。她每天做的,都是一些婆婆媽媽的小事,但都是實實在在的好事。她不願為了自己對不起別人,不會來事兒,後來直到退休,也沒當上大官。以後總結她的一生,肯定不能跟成功的領導同志相比。
在一些環境裡,不虧心就升不上去。我就不相信歡送會和追悼會的講法,不相信大官一定比小職員多幹了好事。
良心比什麼主義都重要。幾十年來,滿口主義卻毫無良心的人不知製造了多少災難。要是每個人,不管能力大小,都只做實實在在的好事,那麼,這個世界就完全不同了。
(三)
林老師在我們宿舍的頂樓有個房間,中午在那歇一會,有時也叫學生去談談。
學期末,一門大家都厭煩的課程考完試,學生如同刑滿釋放。幾個大膽的男孩把那門課的教材丟到宿舍院子中央,點火焚燒。其他同學紛紛加入,火堆越來越高,男男女女圍成一個圈,又唱又跳,比過節還高興。
林老師從外面進來,看到那群興奮的猴子,只是輕輕地搖搖頭,啥也沒說,就獨自上樓去了。
又一次,不是誰說那天是什麼民族的「潑水節」。午飯以後,整座宿舍樓的青年男女都胡鬧起來。二樓和三樓的傢伙端著臉盆、水桶從走廊往樓下倒,院子裡的學生照頭照臉使勁潑。有人從院子盡頭的洗澡房拉出一條橡皮管,捏扁了管口胡亂掃射。年輕人又叫又跳,混亂不堪。
剛好林老師回來,看到我們太浪費水,忍不住大叫:「別鬧了!我們是漢族嘛!」
那分明是年輕人找樂子,跟屬於什麼民族根本沒關係。樓上樓下的瘋子繼續混戰。
生物系一個陰險的男孩不聲不響走到二樓和三樓階梯的拐角,把紅色的大塑料桶端上窗台,對準下面的林老師,「嘩」地倒下去!
三十多年過去了,那慘烈的場面直到現在我還沒法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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