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汇的露西亚 2 飞鸟 百合 打图章
在床上翻来覆去,秋冰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不觉间,墙上的自鸣钟鸣响了两声。
她索性打开床头灯,读起了上半夜从教堂带回来的非基小册子,那本薄悠悠的《圣诞节大敬礼》。
实际上,册子里那些观点前些年就在社会上流传开了,秋冰早已耳熟能详,如今只是再温习一遍——
为什么要反对基督教呢?理由不外乎两大条。
第一条,基督教反科学。据说现代科学已经证明,世界和人类不是由某个造物主创造的,而是基础物质依据自然规律自己一步步演化出来的。基督教反对这一点就是反对自然规律,反对社会进步云云。
至于第二条,基督教是帝国主义的帮凶,那更是老生常谈了。像什么侵犯中国司法啊,收买中国人民啊,腐蚀中国青年啊,这些全是拳乱时代就已发明的老调调。
这两条理由讲老实话,秋冰一条也不感兴趣。倒不是因为她从小在教会学校就读,而是因为这些说辞实在有些无聊。
世界和人类到底是谁创造的,到底该信仰物质还是灵魂,争论这些到底有什么意思?就算争出了结果又能怎么样?能让人的生活过得好一分吗?宗教家自称与造物主订了契约,科学家自称掌握了自然规律,他们无非是向人们宣称,自己与世界的本原建立了某种特殊的关系,无外乎是在向人们保证,自己能利用这种特殊关系,让人们的生活过得更好一些。在秋冰看来,一种信仰是好是坏,不取决于它的内容,而取决于它的实际效果。要是你连几个小老百姓的生计问题都解决不了,谁会信你和“上帝”或者“自然规律”有交情?谁会信你的信仰?反正秋冰是不信,与其说不信,更不如说:她根本就不在乎。
对于护佑她长大的天主教会,秋冰一视同仁。
平心而论,在上海租界,至少在徐家汇地区,很长一段时间当中,天主教确实是靠得住。
自晚清教禁解除以来,在这片不大的土地上,依仗法国政府的势力,天主教会经营得井井有条。他们不仅建起了一座座教堂、修道院,还办起了一爿爿大中小学、孤儿院、天文台、印书馆和工厂,养活了至少几万个中国人。只要你入教,教会就能给你一碗饱饭吃。生老病死红白喜事教会一概负责,一路包办到你进棺材之后。
就讲秋冰的爷爷,他本是徐家汇乡间一个清寒的童生,家产不过七八亩田。皈依天主教没几年,他老人家就发迹了。见他人忠厚又有文化,教会的法国神父把西郊的两百亩田交给他打理。靠着把这些田地转租给佃户,同时将佃户全部吸收入教,秋冰爷爷成了沪西南排得上号的教会乡绅,乡间人人敬仰,发生龃龉争端无不请他老人家出面调解。就算是和教外人发生冲突,爷爷照样能出面摆平。只要由他代表教会出庭,教民和教外人打起官司来十有八九能胜诉,至少打平,罕有败绩。
爷爷总共育有四男三女,七个小孩统统入了教,多多少少全享受到了教会的庇荫。然而可惜的是,秋冰的父亲位列三男,他的待遇并不如兄弟们那般高。他并没有分到一亩田,只拿到了一小套四合院,外加教会震旦大学的一个免费生名额。大学毕业后,父亲被分派到土山湾的教会印书馆做了个体面的编辑先生。这一做就是廿几年,期间最体面、最值得夸耀的业绩便是在工作中结交了徐文定公的后人,有幸取到了徐氏家族的一位旁系小姐,也就是秋冰的母亲。
富贵不过三代。爷爷既富且贵,父亲贵而不富,传到秋冰这代,隐然已现出两头落空的危机。
秋冰其实是家中老二,除了十二岁的弟弟外,她上头还有个廿二岁的姐姐。
身为一个不富的贵家女,姐姐的婚事注定高不攀低不就,何况她的容貌还比妹妹差了一截。想嫁给教中的公子大少自然是没门。可要是嫁一个教外的中产子弟,也未免有损家风。于是乎,在她高中毕业后,经过三年权衡,父母总算为她攀到了一门尚可称门当户对的亲事。对方是一个在洋行做文员的青年,相貌中上,大学文凭,据说是个新教徒,也算是基督教大家庭的一员吧。
嫁过去之后才发觉不对头。秋冰的姐夫不仅对家人吝啬,而且从不做礼拜。自婚礼之后,他连教堂也没去过几趟。原来,这家伙虽然读的是新教办的大学,宗教课是上过几节,但从头到尾都没受洗入教。更何况他在洋行的法国经理是个无神论者,最讨厌下属搞神神鬼鬼的那套。姐夫又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基督教主张单配偶制,对配偶忠诚就是对上帝忠诚。无神论者可不管那套。仗着升职加薪,秋冰的姐夫新婚不到半年就频繁出入起了花街柳巷,不久还把战线移到了洋行里,和一个新来的女练习生打得火热,最后竟索性在外头租小房子把她纳作了如夫人。
秋冰的姐姐怎么哭,怎么闹,怎么假上吊都不管用。姐夫的脸皮比猪皮还厚,起先是讲:“我没关着你,不想过就回家!”最后竟扔出一句:“姘头你也可以出去轧呀!你又不是没资本。”
真是无耻极了!秋冰觉得,她这个姐夫早就把灵魂卖给了魔鬼,成了玛门的信徒。
魔鬼和真神最大的差别在于:魔鬼不会对你负责到底,它只会诱惑你,先给你点甜头尝,始乱而终弃。只有真神会对你负全责,无论是在精神生活还是物质生活上,祂一概对你负责到底,绝不推诿。
秋冰憎恶魔鬼,她向往真神。
然而时过境迁,在16岁的光样年华,她渐渐陷入了迷惑:那个她打小信到大的基督教上帝,祂究竟是不是真神?
不能怪秋冰信仰不坚,实在是她的处境正一天天地恶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支持她的信仰。
过完这个圣诞节,这位刚读到高二的少女就要辍学了。
秋冰的运气并不如她父亲好,尽管在启明女中她也是一名屈指可数的优等生,却从没得到一个铜板的奖学金,更不用提免费生名额。尽管个人表现也是参考因素之一,但在徐家汇的教会学校,宝贵的奖学金和免费生名额历来以配给制作为主要发放标准,也就是讲,一般只配发给那些“信仰坚定,对圣教在华发展做出过卓越贡献的家庭”的子弟。秋冰的小家庭勉强够格,分到了一百零一个中学奖学金名额,不用说,当然是给了入学最早的家中长女。
随着老二老三一天天长大,秋冰家开始缺钱了。照父母的意思,唯今之计是优先保证秋冰的弟弟,也就是家里的独养儿子读大学,最最不济也一定要读完高中。到时可以介绍他子承父业,进印书馆就职,这样全家人的长远生计就大体有了保障。如今弟弟已到了读中学的年纪,而家里只匀得出一人份的中学学费。
没学费,没奖学金,没免费生名额,综上所述,也只有牺牲秋冰了。谁叫她是次女呢?
“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供你读了那么多年书,你还想我怎么样?!”
望着慈母一半眼泪一半鼻涕一半狞厉的脸,秋冰不敢公然抗辩,只能在心中默默道:“我想你怎么样?笑话。现在的问题怕是,你们想把我怎么样吧?”
要是辍了学,秋冰接下来能怎么样呢?
像姐姐一样嫁人?
姐姐有高中毕业证书,尚且攀不到一门美满的亲事,更何况秋冰只是个肄业生?要晓得,在当今这个社会,文凭是女子最重要的嫁妆。没钱没势还不大要紧,要是没一张货真价实的高中文凭,女生拿什么来吊一个金龟婿?
要不然就学娜拉,走出去就业?
还是同样的问题——文凭。高中文凭是体面职业的敲门砖。要是没它,就算进了洋行公司,也只能当练习生,就算侥幸转了正,也只能一辈子做个起码职员。当然,旁门也不是没有,比如……
“你可以先工作再嫁人呀!只要你愿意,到我行里来——”姐夫倒是给她指了条明路,“行里有的是好人家出来的小青年。稍微打扮打扮,你还怕没好机会?你又不是没资本。”
到头来要她嫁一个玛门信徒?嫁一个和她姐夫一路的货色?秋冰当然是一万个不愿意。
实在不行,那就想办法继续求学?
“你真心要读书,也不是完全没办法……”父亲低下头,扶了扶铜框眼镜,“……我一个同事的姐姐在拯亡会当嬷嬷,伊可以介绍你入会,只要你吃得起那份苦……”
进拯亡会?不错,只要和拯亡会签订契约,保证毕业后入会,她们就会资助你的高中学费。可是,入会就意味着要做一辈子修女,要把一切献给教会:不能结婚,不能吃荤,甚至与家人见面也受到限制。每天只能念经、唱经、帮死人祈祷、照顾孤儿,还有就是去教会女校当个讨万人嫌的女学监。一想起课堂最后一排坐着的那个被白纱黑袍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橘子皮脸,眼神好像死鱼一样的老女人,秋冰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像修女、修士、神父这些只注重精神,完全排斥物质生活的圣职,究竟是否奉了真神的旨意?随着年龄的增长,秋冰越发感到怀疑。她越来越觉得,只有像她爷爷这样精神物质两手抓两手硬,不偏不倚的信徒才是最正牌的基督徒,才配得上真神无所不能的威权。可惜爷爷他老人家三年前就撒手人寰,回归了真神的怀抱。
除爷爷之外,秋冰最欣赏的教友就是承亮表哥。
承亮是秋冰母舅的儿子,长秋冰七岁,高中毕业后进了法国耶稣会,已读完了四年小修和两年大修,目前正处于实习期。一年实习期满之后再进修四年神学,他就能正式晋升铎品。到时按惯例要先被派往内地教堂服务若干年,然后再回上海担任本堂神父。
虽身为修士,承亮人一点也不古板,兴趣交游都很广泛。除了精通西洋乐之外,在宗教修行之余,他还借教会的藏书自学了英文、高等数学、经济学和商学,多才多艺,堪称万宝全书。更难得他还是个很有爱心的男子,到孤儿院实习不到一个月,就成了院里人见人爱的孩子王。
秋冰觉得,她和这位表哥很早就志趣相投。
他们私底下不止一次交流过,彼此最喜欢的《圣经》段落都是耶稣的《登山宝训》:
饥渴慕义的人必定饱足。
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为身体忧虑穿什么。
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耕种,也不收获,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他。
你们想,田野里的百合,也不劳苦,也不纺线。神还给了她这样的妆饰。就是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花一朵呢!
鸟和花尚且这样,人不比它们贵重得多吗?
你们所需用的一切东西,天父都是知道的。
只要你们先求他的国和他的义,这些东西都会加给你们。
所以,不要为明天忧虑。
“所以说,你是飞鸟,我就是百合了?”秋冰曾半开玩笑地问道。
“好呀,那以后我就不叫你秋冰Lucia,改叫你小百合Lily了?”承亮粲然一笑。
“可惜你不是鸟,我也不是花,我们都是人,恐怕还是免不了要终生劳苦。”她黯黯然道。
“车到山前必有路,相信我,天父早安排好了一切,总会有办法的。”承亮笑得很淡定。
一语成谶,转眼间,秋冰真的快走投无路了。
圣诞前一个月,抱着满心的忐忑,她独自去孤儿院找了承亮。
承亮倒出奇地爽快,立马答应替她想办法。
“最晚明年年初,等过了元旦节,一定给你个回音……”他沉吟了几秒,最后抬起头道,“……结果不敢说一定理想,但相信我,不会叫你太失望的。”
从对方一如既往的微笑中,秋冰感到了今冬的唯一一丝暖意……
然而快一个月过去了,她仍未听到回音。
耐不住性子,期间她又借故去找了承亮两次。
无奈佳节临近,对方正忙得飞起,颇有些分身乏术。何况秋冰好歹是一位二小姐,不能不顾及矜持。对方既已允诺相助,再三追问毕竟不妥。不过察颜观色间,还是叫她发现了些许端倪。
为公为私,最近承亮写了不少圣诞贺信。在他的书桌上,眼尖的秋冰发现了好几封写给法商永兴洋行的信。表哥为耶稣会工作,跟法国洋行有些公务往来并不奇怪,但何至于跟他们打得这么火热?
“难道说,他其实是在帮我……?”
一时间,秋冰又开心又苦恼。她后悔当初忘跟承亮讲了:进洋行又岂是她所愿?
这还不算最奇怪。更怪的是,答应为她谋事以后,承亮看她的眼光貌似一点点变了。除了一贯的亲情和友情之外,还渐渐多了一种情感,就好像……好像一个男人在欣赏一个女人一样……秋冰说不好,她不敢确定,也许只是自己神经过敏,自作多情呢?
不过扪心自问,承亮确实是她在同辈中最有好感的一位男性。如果一定要她马上嫁人的话,那么,勉强还算情愿的对象恐怕只有承亮一个。
然而这一切全是空想,实际上根本不可能。
且不说表兄妹结婚有妨碍种族卫生之嫌,承亮的修士身份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只要他一天不脱离天主教会,就一天不得结婚,不论是跟谁。
秋冰不由感到了惋惜,随之又不自主地生起一个念头:虽说承亮不能结婚,但也不等于不能和女人交往啊,就算是某种很深入的交往……像他这样风流倜傥的青年,恐怕不只异性,就连同性也……
这不全是空穴来风,秋冰是从学校里听来的。在启明女中历来有这么一种传说:学校对面的修道院里流传着一种风俗,两位青年修士之间倘若日久生情,便会结下特殊的金兰之契,从此在院中双宿双飞,还会趁夜半无人之际玩一种秘密的游戏,被称为——打图章。
记得刚入修院不久,承亮曾和一位长他几级的师兄厉修士感情极好。两人才貌相若,经常出双入对,堪称一对璧人。很难讲这两位没有“打图章”的关系。
秋冰晓得,男人的“图章”不仅能和同性打,同样也能和异性打,这样既享受了灵肉相交的欢愉,又不会破坏女方的贞洁,让她嫁不出去。厉修士一年前毕业去了内地,承亮又成了一个人,莫非讲,他其实是改弦易张,打上了自己这个表妹的主意?
荒唐,太荒唐了!可是……仔细想想,似乎也未必不能接受……如果这就是帮自己谋事的代价的话……
不,不行,还是荒唐不过……
“天呐!我到底在想什么?”
心旌神摇间,秋冰止住了不着边际的思量。手中的《圣诞节大敬礼》根本没读上几页。
唉,还是老老实实睡吧。
她一把合上小册子,不意瞄见了封底的署名——
“上海××大学及上海××大学附中联合发行”。
上海××大学?还有附中?
她记起了上半夜大闹教堂的那四个黑皮男女,粗手粗脚却衣着体面。他们竟真的是大、中学生?看他们的出身,应该是穿不起那么好的西装旗袍……莫非,其实是他们的后台老板校方特地为他们买的,为了让他们顺利混进教堂?
果真如此,这个上海××大学连同附中还真是不简单!
校方既然这么不缺钱,那么,奖学金……啊!还有免费生名额……
!!!
宛如被圣灵附体,黑暗中秋冰一个激灵。她窥见了一线光明,一条新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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