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记忆(1)——恐怖一月,“靠什么活过肺炎”
编者按 今天是4月1日,哥哥张国荣的忌日,愚人节。根据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截止16:44分数据,全球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总数为861,305。而再过一周,4月8日,武汉就会解封。经历这两个多月,世界早已翻天覆地,唯有每个人仍各自努力活着。 或者过不了几年,大家会习惯性地把这段记忆打包好,封存起来,然后在一些周年纪念中,被媒体以各种方式打捞起来。记忆其实也是可以外包出去保存和按时纪念的。为了方便未来的操作,我们想留下一些胶卷相片,从一个作者的连载作品开始,为未来的历史留下一点资料。 顺便向大家介绍这一开篇的作者,寇延丁,人称「扣子姐」。跟她向往的多元世界一样,关于她的标签也是丰富多彩:自由作家、纪录片独立制片人、多个公益组织创办人,2014年被拘留经历128天获释。后旅居台湾,继续著书行走,并成为宜兰乡村的新农夫和酿酒师傅。 作为她的一位老读者,扣子姐不仅擅长写作,也擅长行走。比如那年因为「取保候审」而参加不了香港乐施会的「毅行」活动(一种健步运动),她用最温和的态度在逼仄的环境里实践自由:以行走方式进行自我救赎。在泰山上持续128天耐力行走的同时,更于其中埋下数串暗语,无论是显而易见的行走天数抑或是穿上前一年香港「毅行」的队服,这些渴望与外界联结、希冀消息得以传达到远方的心情,却因为种种意外使其成为摩斯电码,叩、叩、叩的在深山老林里敲打着。 尔后扣子在台湾旅居、学成务农,于去年又再度回到曾「倾国倾城」待她的土地上——「因为我不希望成为恐惧与仇恨的囚徒」。这次连载的文章,便是这位不愿成为「真囚徒」的行动者在疫情时期的公民记录:行动温和的这位老大姐,言语却颇带飒爽,且时有调侃与戏谑语气的保护伞撑在文中;日月递嬗,可见扣子姐的身份处境未有转变。 这一次行动的摩斯电码,换成了文字游走在各位读者的屏幕前,叩、叩、叩。
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战胜”了肺炎,抛出这样的问卷,能收回怎样的答案?
生还是死,全凭运气
2020开年的第一个月是恐怖的,对艾芬们和李文亮们,恐怖来得更早一些,那时芸芸如我,尚且浑沌。
1月1号华南海鲜市场关闭的同时,“平安武汉”传出大好消息,造谣传谣者已被依法惩处。很好,我们在战胜疫情之前,首先战胜了破坏稳定的因素。惟余稍稍不解:既是造谣,又何必关市场?
歌舞升平的节日气氛里进入春运,上亿人穿越中国,我在其中。1月14号经历了漫长的火车旅行,从福建到山东,全程不见有人戴口罩。其实,我不知道,就算是戴也没用,李文亮是戴了口罩的,但他已经被感染了。在我用一整天的时间穿越大半个中国的同时,李文亮医生已经倒下,感染途径是眼角膜,他戴了口罩也戴着眼镜,都没用。像我这样千军万马在“拥挤人流“+”密闭空间”祼奔,只要一人带毒必定全体中招,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现在想想,就连这种后怕都是奢侈的:我是一个幸存者啊。
我好幸运,没有被肺炎抓住。
其实,每一个幸免于疫的人,都是幸运的。一月病毒阴影之下,所有的平安都是侥幸,全体撞大运。
能够穿越疫情平安归家,是稀里糊涂的侥幸,全然被动。后来庆幸自己主动选择进山自绝于世界,我是在武汉封城之前自我封闭的。关机断网与世隔绝,不仅自绝于病毒传播危害生命,也自绝于病毒坏消息的传播杀伤心灵。
直觉“可防可控”不靠谱,隐约意识到有大麻烦。自我关闭之际看1月20号财新《管轶:武汉肺炎发展曲线与SARS高度相似》。我的天,SARS,也是随便能拿来吓人的吗?那根本是一场灾难,北京五千多,全世界八千多人。
我没有管轶的专业,也没有那么悲观,评估自己的心理承受极限:一万人。
泰山小屋是我的堡垒,包括水电都能自给自足,足以关起门来朝天过。我在这个堡垒里,躲过了第一波恐怖浪头的心理冲击。
鄢成本来可以不死
对三十岁以上的北京人来说,“非典”,已经是一种刻入生命记忆的恐怖暗语。对更多人来说,“肺炎”,应该也一样。将来有一天,当我们打捞记忆的时候,“你靠什么活过肺炎”,会得到怎样的答案?
人的记忆,真真经不起考验,回首刚刚过去的这个一月,记忆居然一片模糊。无知者无畏,一月,我们活在太多的“不知道”里。
1月1日就被训诫的李文亮医生1月10号出现症状,但是没关系,他被感染并没有引发恐慌,因为我们不知道。1月11号有关部门再次重申,“未发现明显人传人和医护感染”,感染的李文亮是一个隐形人,和其他人传人感染一样都是隐形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和成千上万人依旧踏上旅程,幸运或者不幸的旅程。
我们幸运地活过了一月,但鄢成没有。这个一月湖北死了太多的人,但他不是死于肺炎。是饿死的。
鄢成,成为一月记忆里最痛切的名字。我不认识他,因为他的死才知道他。
鄢成死在29号,一月尾。
1月23日、一顿饭;1月24日、一顿饭;1月26日、蛋黄派;1月28日、两杯氨基酸——这是17岁的鄢成死前最后一周的食谱。
人不吃饭是会死的。鄢成,本来可以不必死。
我们一样,都是鄢成
鄢成重度脑瘫,无法自主活动,生活不能自理,除了“妈妈”,不会说别的话,而他没有妈妈。妈妈在他小的时候就自杀了,他六岁那年出生的弟弟患有自闭症。
“妈妈”、“妈妈”,饿了渴了鄢成喊妈妈,拉了尿了也喊妈妈,不管快乐悲伤,只会呼唤死去的妈妈。妈妈是被绝望杀死的,绝望,也是能杀死人的。
鄢成身不由己,做不了任何选择。把他放在哪里,他就在哪里。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不给,他就不吃。鄢成活在爸爸的照料里,1月23日爸爸弟弟被送进医院隔离,那时候,独自留在家中的鄢成身体健康,无发烧症状。爸爸知道鄢成不能没人照料,但他同样身不由己,必须丢下儿子去隔离。
鄢爸爸一直在拜托人照料被留在家里的儿子,在省残联过问下,当地残联找到村委会,要求村里每天给鄢成送一顿饭,23、24两天,鄢成的姑姑去给他喂饭换洗,后来她生病了,就没有去,26日,村里喂他吃了蛋黄派,28日,带去两杯氨基酸饮料。
人不吃饭是会死的,况且,鄢成需要的不仅是吃饭,不能自理的他还需要照料。姑姑28号再去,情况已经很不好:“他躺在躺椅上,头悬空着,嘴巴和脸上都是脏东西,被子里面也是。我带有开水,把他嘴上脸上擦干净,换了尿不湿,喂了半杯开水,他吃了小半杯米饭,就不再吃了。”
身不由己的鄢成只会叫“妈妈”,这段时间呼唤过多少次?现在,他已经在找妈妈的路上了。
村里两次去人,都拍了照片,照片里的鄢成面对镜头笑。村里去人只喂他吃了蛋黄派,没有帮他处理大小便,卧在排泄里的鄢成,仍然有意绽放笑容。鄢爸爸求救信息里,有他坐在轮椅上郊游的照片,发自内心,笑得开怀。
鄢成死在1月尾,彼时李文亮医生躺在病床上通过网络接受了记者的访问,1月31日,上游新闻发文的题目是:《讲疫情真话被训诫的武汉医生:想尽快回到抗疫一线 》。
作为医生,李文亮选择他的岗位。但即使他有专业、即使他清楚一切又怎样?那时候,他已发病二十天,依然不在“感染数字”之列,因为核酸检测还没有确诊。李文亮在2月初确诊,6日死去,但官宣死亡时间是7日凌晨。有媒体披露他死得极其痛苦,经历了许多明知无望但又痛苦的抢救,李文亮本来可以平静死去,但受到举国关注的他“不能死”已是政治任务。弥留之际意识尚存,他死得漫长、痛苦,不由自主。
李文亮之死的文章有很多,我看了很多遍。
我们都一样,都是鄢成。
对不起、对不起
回到最初的问题,我靠什么活过肺炎?感谢运气,苟全性命于侥幸,感激自己,选择闭关减轻痛苦,浑然不知感染数字一再挑战承受极限,而太多的丑与恶一再挑战下限。
吃完了年货吃存货,吃货的一月,乏善可陈。读书不多,依稀留下记忆的,是《大草原上的小屋》和《三体》,都是多年的存货。
劳拉的小木屋百看不厌,這次再看,自己身份已变,吃货依旧,又多了“农民”,对书中劳作采集有关的内容格外心有戚戚。
《三体》同为经年存货,却是初读,书评简介盛名之下,买回来但一直没读。这一次,终于打开并咬牙翻完。不是这本书不好看, 但阅读过程给了我很多不适感。次要原因是男性沙文、精英优越,后来想想,那些高度评价多出男性、精英。主要原因是违和感,粘粘的、又重又沉的违和感。书评里“中国人”是高频词,不仅这书高档大气上档次、在科幻小说界为中国人争气,也与中国人、中华文化在书中担当有关。看这本书,看中国人中华文化于宇宙四维之中神游八极纵横捭阖诚然酸爽,但这种酸爽显然不适合现在。
一场灾难正在由中国走向世界,身为中国人难免忐忑,我与那种中华文明拯救世界(已经不止于拯救地球)的骄傲与自豪,逢不逢时。
二月出关上网,数字过万感染祸及全球,脱口而出三个字“对不起”。最初是下意识的,再三再四再多,多到让人自我分析。这么说不独是对外国人,也是说给所有感染者,为大灾难中自己无所做为不能自已,“不由自主”不是理由。自我分析情绪脉络,也是对《三体》说的。我带中国人着对世界的歉意避世闭关,看《三体》自然不易融入;又带着对《三体》的情绪积累重回现实,更加无法控制作为中国人对世界的歉意。书不逢时,与我相逢在如此尴尬背景、尴尬时机。
此次疫情中,如果你也记录下了自己的封城记忆,欢迎投递给我们~(邮箱地址:ngocncat@protonmail.com)
我们是一家非营利性质的独立媒体,我们关注环境、教育、性/别、精神健康等公共议题,为公众提供负责的纪实性内容。
点击链接可订阅我们的精选邮件:https://jinshuju.net/f/sGicE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