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并不存在的故乡
又见到了吉沙的那座小房子,背后是山,树影层叠,密密往上错落着。房子被几棵树挡住了,一条小路蜿蜒着伸到镜头前。一片一片的绿,浓烈的绿,鲜翠欲滴的绿,让人感觉再也回不去了。
这座房子的故事听了很多遍,从不同的人口中。我自己也讲了很多遍,有时候也和同一个人反反复复地讲,像是已经离开了很久,像老了很多年,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同一种光景。我不厌其烦地在这里说着,我心想还要再讲一遍。
故事的主角并不是我,也不是和我讲述故事的任何人。他们是谁呢,我也不知道。总之,是他们——有一次无意间开车经过这里,当时正是收麦子的季节,田野里一片金黄,他们心想,这大概就是桃花源。那些太具体的——如何交涉,如何千辛万苦地获得了这座金黄麦浪托起的房子的居住权,那些细节我一概不知,讲故事的人似乎也从来没提过。
我记得雾蒙蒙的下雨天,清晨比往常热闹。往往是在房子里住惯了的人——每年只到访这么一回,竟也能住惯——他们从屋后采了新鲜的野生菌回来,黄色的是奶浆菌,红色的是辣子菌,在门廊的青石板上排得整整齐齐放着。见了的人又惊又喜,采摘的人比任何时候都得意。当他们围坐在一起享用这雨后的馈赠,忘了所有惊奇与得意,才算是真正住进了房子。此刻,这个地方就是家,是故乡,人是不会长时间对自己的故乡保持某种亢奋的。
每年回到那里都碰巧是雨季,一下雨,房子里躁动的木头就透出一股红色来,在镜头里尤其鲜艳的红。住在里面的时候,仿佛时间都会被这座房子锁住,以至于完全停滞下来。
K将来想给自己盖的房子,是不是也相似,住进去能够抵御时间的。不过她自己倒是不在意时间,只是想选择有山有水的生活,像她住惯了的那样,水是用柴禾烧的最好喝。她跟我说,奶奶留下了一些木料,可以用来盖房子。
看到木房子,我就莫名想起来了。这些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发生的事,讲出来就是一个一个的字,不讲的时候还只是虚虚幻幻。她最牵挂的时候,大约是因为母亲家里的桃树被砍,于是她梦见种了一棵桃树,就种在池塘边,她在挖坑,等我下班回家。
我一直对田园牧歌的生活有所怀疑,但是K的决定,让我觉得像是任何人做的任何决定一样平常。
昨天看了野居青年的视频,他们改造院子和厨房,在屋顶做起了雕塑,我才知道除了李子柒以外,人们向往的生活还有这样一种可能。再往前,可能是2014年、2015年的电影《小森林》夏秋与冬春,大概讲的是一个女孩去城市闯荡却始终无法适应,最后选择回到村庄和老宅生活的故事。
去年,来自四川理塘的丁真红遍全网,当地的旅游业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人们纷纷吵嚷着要去看看,那滋养了丁真的草原雪山究竟是何种模样。仿佛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值得强烈向往。
理塘是丁真的故乡,小森是市子的故乡,K选择的也是她的故乡,无比自然。野居青年租下乡村的房子,改造成自己的“故乡”。人们透过野居青年和李子柒的视频,想象出自己并不存在的“故乡”。
视频中所呈现的一切都令人感到惊奇,但可能与木屋门廊下鲜艳齐整的野生菌是一样的,是“将要得到”某种生活的预兆。但是很多时候,它只是间歇性的让我们内心震颤,只要不出发,这种故乡就绝不存在。不过总有人会屈服于这种“亢奋”,会被催促着上路,真的决定要去寻找这种可能。
但我们总是要先失望的——小的失望可能像是那菌并不好吃,大的失望就是屋后再也不长菌了,甚至于那房子再也住不了人。
我小时候离开的那个村子,现在又怎么样了?儿时开满荷花的池塘,现在是不是已经浮满了垃圾和绿色的水藻,或彻底干枯了。现在没有人种地了吧,打工的人是不是都不再回家了。学校也消失了,孩子们的嬉闹也没有了,只剩下实在无法离开的老弱病残。到处都是荒烟蔓草的景象,这种凋敝也许会成为所有拥有村庄记忆的人共有的伤痕。
故乡已经不复存在了,从我们选择离开的那一天起,它就开始坍塌,终于破败成一个巨大的坟墓。原本住在农村的人都没了故乡,你要到哪里找一处田园生活,总不可能去旅游景点吧。故乡最终是要住下来的。
而那些一直被人们想象成“桃花源”的地方如何呢,万玛才旦的《气球》讲述的就是发生在藏地的故事。男主人公达杰骑摩托车送儿子去县城上学,同时还捎了一只老母羊,准备卖了给儿子凑学费。在牲畜交易市场,他被羊贩子围在了中间,显得格外笨拙、弱小,完全不复草原上的机敏与勇敢。在影片末尾,达杰穿梭在完全面目全非的事物中间,随处可见的汉语招牌、不伦不类的现代商品,还有从街边音响里传出让每一位观众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是我们所熟悉的世界。
这可能是最令人“失望”的高原了,因为丁真而对藏区神往的人们恐怕不会愿意接受。我们即便心生向往,也无处可去了,只能透过屏幕继续想象。
田园首先建立是在土地的基础上,我们的祖辈曾与土地共生死,世世代代的人都靠土地来养活,于是对土地便有着天然的信任。2012年左右,网络上开始流行一种“种田”题材的小说,人们不再直接使用“田园”这个具有诗化色彩的词,而是将“种田”一词直接作为标签。当时“种田”小说与“穿越”小说在创作涌现和受欢迎程度上是平分秋色的,它们的共同点是都表达了人们对理想生活的向往。而在那几年间,包括到今天,书写乡村溃散、讨论城市化浪潮之下新乡土之忧的书、电影和纪录片等还在不断涌现,关注度似乎越来越高,但也没能阻止乡村的凋敝。
影片《石榴的颜色》尾声中,诗人有一段内心独白:
The bread you gave us was beautiful, but the soil is even more beautiful. I'll go and soon turn to dust. I am weary, I am weary. 你赐予的面包很美好 但土壤更加美好 请让我回归大地吧 我很疲倦 很疲倦了
我想起有一天我妈妈问我,如果死在异乡该怎么办,你会把我带回家吗。我可以把妈妈带回家,可是我还有更伤心的事情没有说出口:妈妈可以回家,我却不行。妈妈的故乡并不是我的故乡啊。
恰逢五一假期,我骑车穿梭在城市的血管中,想着这座城市里的人从今天起就开始一点点变少,然后又被游客补充,等到假期结束才交换回来。这些暂时离开城市的人也许是和我相同的年轻人,无论是回到县城还是农村,都感觉自己像暂时的“游客”或异乡人。返回城市,返回到日常生活中时,我们又开始想象,想象自己并不存在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