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盒子之外@外力穿透下的舞动:评“在青山·群响艺术季”
结束了大半天的游览,伴着黄昏,作为游客的我坐在回程的接驳大巴上,手上地图册的折痕处破了洞——少有这样高频率使用展册。“在青山·群响艺术季”(后简称“在青山”)隶属(阿里巴巴承办)U设计周,由阿里设计与杭州市余杭区政府主办,位于余杭黄湖镇青山村。如今若在地图软件上搜索,可以看到“在青山”的活动区域已被命名为“青山设计艺术村”。而几个大型公共艺术也获得了自己的地理定位,成为了青山村的“新村民”。
通过资料可知,这并不是阿里第一次与青山村打交道。回顾历史,2015年,大自然保护协会(TNC, The Nature Conservancy)联合阿里巴巴公益基金会、万向信托等合作伙伴组建水基金——善水基金,为治理青山村饮用水源龙坞水库,提供了33万元启动资金。为解决污染问题,项目组以高于村民种植竹子收益的价格,把水库周边500亩林地使用权从43户村民手中流转过来,对竹林进行集中管理,有效控制农药、化肥等使用。善水基金每年平均付给村民补偿金约172元/亩,比村民自营竹林的收益高了近20%。随后,以融设计图书馆为代表的各类公益可持续、艺术设计、传统手工艺的个人和团队陆续落户青山村。基于善水基金,青山自然学校在2019年正式开校。同年10月,青山村被余杭区政府正式确定为“未来乡村实验区”。随着游客增多,青山旅游公司运营下“青山青山村”社区品牌,开启“自然好邻居”农家乐(2019年),将村民们动员起来做餐饮、住宿与旅游业。2022年6月,青山村获评首批“浙江省美育示范村”。同年,青山村的年访客量达到3万余人次,村集体年收入增长至150余万元。2023年,青山村因“在青山”入选“艺术乡建”典型案例。阿里公益基金会参与水治理种下的因,扩张获得乡村空间的使用与调度权,在阿里设计主办的“在青山·群响艺术季”产出果实。
如果网络国家与资本手拉手,从一开始就以政策与环保正义的名义穿透乡村,艺术季的进入是否可能以另一种方式在乡村产生积极效益?村民能赚点钱,能聚在一起,能生活愉快、幸福。“在青山”与村民们的共同实践或许能够让其成为可能。
到达青山村,周边的每个路口都有村民志愿者执岗封路,因此私家轿车无法驶入“在青山”区域,需要在主路口停车、买票,换乘接驳大巴进入核心活动区域。十分钟左右车程,我们到达位于道路分叉处的青山访客中心,可换乘摆渡车在各个“景点”之间移动。圈地封路以收取代步接驳、摆渡作为门票钱,成为如今自然风光旅游景点,乃至位于山水之间、村庄之内的艺术节的营收模式。恰逢端午,我刚坐上一辆摆渡车,便听到访客中心门口三轮车旁穿着“青山青山村”志愿者服的爷爷招呼我们去领粽子,好是热情。拿上粽子,我们坐在摆渡车上吹着风,驶入一片幽深竹林。摆渡车司机也是村民志愿者,他与我们说起早晨的“游龙会”——即便背后存在艺术家版权纷争,仍是村民嘴里呼声最高的活动(图1)。相比其他村民觉得“我们也能做”的公共艺术和“听也听不懂”的音乐,由村里组织制作绘画、由几百号人拉起的游龙会,是村民熟悉且能真正参与的“艺术活动”。摆渡车叔叔与我们发牢骚,说上面太死板,只让他们接载有手环(买门票)的游客,不让接送游龙会那几百号来“辛苦帮我们办事儿”的人。而恰恰是这些不属于“在青山”工作人员或受邀艺术家范畴的人们,与村民更具亲近性。当村民作为“在青山”艺术季的志愿者,驾驶为活动所有(村有或阿里所有)的摆渡车时,他们便无法回到村民之间不计得失、互帮互助的亲密关系。
我们乘坐摆渡车,第一站来到燕子坞水库。这边的村民志愿者向我们走来,开始流利地讲解艺术家施政的作品(图2)。村民讲解员阿姨说她们都是“闲人”,不用干农活——田地被大户承包,林地也在15年治水时征收集中管理以减少农药污染。因治水被释放的劳动力,被重新调动起来成为艺术季的讲解员。村民们在这一过程中,失去土地使用权,也被卷入了这一多方运营下“艺术乡建”的经济运转中。被问到如何看待这些作品时,她说,挺好的,像深海的蓝宝石。我们一路往上,经过《竹林音场》走上观景台(图3),下山时在一片密林中钻出——龙坞水库真的如同蓝宝石一般出现,豁然开朗。施政的作品在土生土长的村民讲解员的解读下,像预告般提示了即将出现的风景(图4)。走过龙坞水库水坝的《漫漫青山路》,这边的村民志愿者们正在红色雨棚下进行下午茶话会。人们总是能在经过外部介入改造后的新环境中,找到自己原有乐在其中的生活方式。
我们搭乘摆渡车向另一支分叉行进,去往石扶梯水库。路途中在塔干线稻田周遭分布着来自Atelier ARI、尹超等艺术家的公共艺术作品。此类特定场域(site-specific)作品经自上而下的委任,与地方空间存在一种静默的关联,如置于麦田中的小麦画像或镜面反射天地山水。它们背身于村民,只与外来访客对话。当我们拿着地图下车沿线寻找,便闯入山洼深处开阔的美丽山水村庄。静默的公共艺术在此作为寻宝点位,引导游客进入秘境(图5)。在此,公共艺术若要敲门进入别人的土地,必须保持谦逊,要遗忘自己在美术馆中高傲的主体性姿态,遗忘学究的阐释,这样才有可能被山水村庄所接纳与拥抱。
回到访客中心,耳边已响起青山生态绿地那里的乐队演唱声,在山谷间回响。绿地对面的住户在院子里的大冰柜前面摆着几张野营椅,让游客们玩累了买根冰棍就能坐着听对面的收费演出。住在主干道占据地理位置优势的村民把自家围墙作为桌子,也摆摊做生意——烤肠、酸梅汤……还有自己养的鹅蛋,10块钱一个组合也不贵(图6)。老板娘说她平时就在家里全职带孩子,趁着艺术季出来卖点东西。老板娘坦诚,烤肠写明了是淀粉肠,酸梅汤是自制的因此喝起来没什么味道。“在青山”艺术季将游客引入村庄,让原本需要照顾家庭而无法外出打工获得收入的女性得以赚些小钱,以补偿资本市场伊始对性别的主内主外分工。晚上我们去村民家开的农家乐吃饭,老板娘说客人多,要是我们拼桌四个人都吃一种面,就给我们便宜点——吃完一算,肉丝面12块一大碗,油水很足。我们说谢谢,老板倒有一些惊讶,说:“哎哟,噶客气!”。即便商业伴随着艺术季席卷到家门口,村民们依旧和和气气做生意,把游客当村里人对待。
一位摆渡车司机村民说,他在外头打工赚了好几套房,现在老来归乡也没什么事,就帮忙做志愿者接送游客。这是青山村村民的土地,他们生长在此,是外来者无法取代的天然的地方认同。“在青山”让我们得以彼此看见、交流:在人的流动中,村民穿上文化衫、戴上志愿者袖章走出家门,游客拿着地图、戴上手环进入村子——是美好村民与美好市民的际会。艺术在此不再声张自身自主性(autonomy)的存在,而作为人与人、人与地方空间的连接。
除了公共艺术,“在青山”还包括自然剧场、声音现场、在地联结等板块,吸引了大量人流进入青山村。从八年前的水源生态保护走向艺术乡建,多方力量共同运作,我们看见青山村在“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号召下,摸索走向它的未来乡村道路。艺术也让我们得以看见鲜活的村民日常,在外力穿透下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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