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4.4 「三秦套餐」
出国之后,但凡看到西安面馆或是陕西小吃店,我就又馋了。
biangbiang面(从小在店招上看习惯了,知道它难写,可此时才知原来电脑上打不出来,原来我从没想过在屏幕上键入它)、擀面皮、肉夹馍、羊血饸烙……you tell me.
这些食物说到底是碳水的舞蹈,加上大肉,再浇上重重的油泼辣子,和健康二字毫无关系。但不止是健康的问题,我是一个很爱吃菜的人,重庆话讲蔬菜叫叶子菜,没有绿叶的菜都算不上菜,而没有叶子菜的一顿饭则算不上饭。至于碳水,一碗之后再添的饭,都几乎等于妙玉所谓的蠢人行径:吃饭是为了吃菜,吃那么多大米作什么?
前两年的数据统计说,重庆是全中国人均肉类和蔬菜双双消费最高的区域,我一点也不惊讶。但陕西人的餐桌上,碳水才是唯一的真神。
重庆人对本地菜乡土情结极重,上大学之前我甚至从没见过粤菜和江浙菜的餐馆;陕西馆子大概因为价格亲民,偶有所见,但也少之又少。用重庆话说出「肉夹馍」这三个字,有一种译成中文的外文名的感觉,就好像「玛丽亚」:玛利亚·肉夹馍。毕竟,我们的词典里没有馍这个字,而是叫馒头,馒头本来又很少吃——不吃米饭不吃面的话,为什么不吃花卷包子烧麦呢?馒头连味道都没有。
那些菜我不是在重庆吃的。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上好的面粉做成食物,是会有麦子的香气的;原来马路边的锅贴烧饼,只用白糖、面粉和少许素油,能糅合那么浓郁的麦香,打开塑料袋深深闻一口烧饼,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好像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去了。我们重庆人难以想见。
在离重庆绿皮火车一晚上的距离,有着一座曾经叫做长安城,如今叫做西安市的城市。它曾经是我最讨厌的地方。
我爸爸是西安人,他的家人至今仍在西安生活。 1980年代,我爸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重庆工作,从此在这里住下来。 90年代,他和我妈妈短暂地相遇,短暂地创造了我,又短暂地分开了。我在妈妈、姨妈、外婆构建的母系氏族里长大,很多年来不知道爹这个形象意味着什么,如果他出现也只会给我带来恐惧。但每年的春节,也许是因为我和那些陌生人拥有同一个姓氏的原因,我坐着绿皮火车,被我爹带去和他们会面。
那里的冬天比较冷,有时会下漫天大雪,家里的地板被暖气烘得热热的,晚上人们穿着棉毛衫(喔,北方人叫它秋衣)躺在地上睡觉。那里的人说话并不难懂,也很急、也很大声,好像其他地方的许多人还觉得很有喜剧效果。
五岁的我却是没有这样的感觉,只是觉得他们和我挺不一样,而且他们并不太关心我。不像那个同样急急毛毛又大声叫嚷的母系社会、那张总是小孩先吃饭的桌子,我奶奶家的座次、上桌顺序、离席规矩,都是按照和长安城一样老的老规矩定好的,我要是吃完饭忘记把碗筷端到厨房涮好,就会被全屋的陌生大人凝视,甚至被比我小两岁、但却属于那世界土著的妹妹耻笑。
那里有很多我没听说过的东西,城墙上的对联,正月十五的花灯,拜年时要重重磕的头,还有好多同样辛辣重口,调味和搭配却和川菜完全不一样的食物。
现在的陕西小吃店,通常会主推一种叫做三秦套餐的组合:肉夹馍、凉皮、冰峰(西安本地饮料厂出品的橙子汽水)。他们确实深谙秦人的饭桌。肥瘦相间的猪肉碎,夹在麦香扑鼻的白吉馍里,猪油把馍浸得润润的,卤香从油纸里飘出来,想要大口地吃,怕很快就吃完了,小口地咬,又觉得完全不够滋味。一口一口地,一半肉夹馍火速落胃;这时候有点腻了,就夹一筷子凉皮,酸辣的调味和柔韧的口感给味蕾带来新的刺激,好像再来一个肉夹馍也还又有食欲了。吃到又辣又热时,再把塑料吸管丢进玻璃瓶,咕嘟嘟吸上一嘴冰峰,无论冬夏都觉得恰到好处。有时候,我吃完肉夹馍发呆,看塑料管浮在玻璃瓶里一上一下的样子,可以看好久好久。好在凉皮放久了既不会凉也不会沱,回过神来,又可以让它和筷子再缠绵一会。
17岁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西安过过年,到现在也好多年没有见过那些面目模糊的大人,好像我也成大人了。那座我曾经最讨厌的城市,却让我记住了许多喜欢的食物。在天南海北的地球村,南京、北京、纽约、伦敦,甚至惠灵顿,我都鬼使神差地走进过那些陕西面馆。
如果你想试试凉皮,记得要选擀面皮;吃肉夹馍不要选加青椒的,除非是青椒炒肉夹馍;吃羊肉泡的时候,记得自己掰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