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04｜1960～1963(上)「國潮少年」黃霑與「人生如戲」顧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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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歌單

01 詹小屏《Down the Trail of the Aching Heart》（1960）
02 呂紅、陳均能《友誼萬歲》（1960）
03 靜婷《天女散花》（1959）
04 潘迪華《I Am Yours》（1967）
05 顧媚《夢》（1961）
06 顧媚《不了情》（1961）

「國潮少年」黃霑出道記

1960年代的香港，年輕人比較多，他們務實崇洋，聽流行音樂，主要是聽美國歌曲或國語時代曲，對制作較為粗糙的“粵語時代曲”，他們很少聽，甚至很有些歧視。

1960年夏天，《星島晚報》創辦了“全港業余歌唱比賽”，整個比賽由初賽開始，吸引了過仟人參加，是城中大事。比賽分成國語時代曲和歐西歌曲兩組，根本沒有“粵語歌曲組”，可見，在當時年輕人眼裏根本沒有廣東歌。

“歐西歌曲組”冠軍是16歲女生詹小屏，她翻唱的是美國歌星Patti Page的《Down the Trail of the Aching Heart》。詹小屏贏得冠軍後，一邊讀書，一邊在電臺做DJ。她雖然歌藝了得，但卻是一個緊張大師，曾在比賽中因為緊張而唱到一半停下來，被一位叫做黃湛森的老友稱為“全港最怯場的歌星”。不過，這位黃湛森其實更怕輸，幹脆化名參加了“歐西歌曲組”比賽，結果，在進入前十五名後果然輸了，他的化名叫做“黃霑”。

黃湛森，英文名叫James，“霑”字是借用了他的偶像曹雪芹的名字。曹雪芹，姓曹名霑，號雪芹。“霑”和James諧音，音近洋名，又風流瀟灑。又崇洋又復古，放在今日，也算是“國潮少年”了。

當時，黃霑只是一個19歲少年，剛剛升讀香港大學中文繫。這一年他就開始了寫詞生涯，而且一口氣寫了八首，每首歌詞的酬勞是四十元。黃霑後來說：“這個價錢，在一毛錢就可以由深水埗坐巴士到九龍城的年代，真叫人狂喜!”

黃霑這次創作的歌詞，是為粵語時代曲女歌手呂紅而寫，但是寫的併不是粵語歌，而是國語歌。黃霑後來寫文章說：“我的普通話比現在的新紮新人還差，只好找個說國語的人依靠，每一個字都問發音對不對。”結果“出了碟又冇聲氣，又冇人播”，可以說非常失敗。

《友誼萬歲》
作詞：黃霑 原作：蘇格蘭民歌“Auld Lang Syne”
良朋摯友　一旦分離　
問何時再重敘　
當初共祝　友誼萬歲　
約誓永遠相隨
此景相伴　別以重敘　
執手心如醉
念君此去　幾年可見　
離未語先流淚
親愛離開　不能相隨　
難免黯然落淚　
且將歡笑　舉杯共對　
稍釋別情離緒　
沒有今朝　分離痛苦　
哪有將來歡續　
為了重逢　快樂相敘　

菲律賓樂手的天下

在1959年前後，香港傳媒發生了幾件大事，其中一個就是“邵氏兄弟”電影公司來港，開創了國語片的新紀元。

在整個1960年代，“邵氏兄弟”和“電懋” 兩家電影公司制作了大量國語歌舞片，將最流行的國語時代曲，配上最時髦的美國流行舞節奏；當時因為內地黃梅戲電影《天仙配》《女駙馬》等在香港大賣，香港也掀起了黃梅調電影熱，將傳統地方戲曲黃梅調流行音樂化，開拍大型古裝歌唱片，這些電影推出之後，歌曲再度家傳戶誦，成為熱門流行曲。

在1960年初，這種黃梅調是風靡兩岸三地的熱門歌曲，不僅僅是在香港，連大陸和臺灣都非常流行這種黃梅調。其中有一首《天女散花》，來自1959年邵氏兄弟的古裝大片《江山美人》，這部電影是大名鼎鼎導演李翰祥的代表作之一，掀起了黃梅調電影的熱潮。

當時，制作這些國語歌曲片的音樂人，大多都是當初南移香港的上海音樂人。不過那時也開始有了香港自己的流行曲創作人，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顧嘉輝，他在1950年代末就已經是夜總會樂隊領班。當時，制作這些國語歌曲片的音樂人，大多都是當初南移香港的上海音樂人，比如這首《天女散花》作詞人李雋青和作曲人王純，都是上海時代曲時期就已成名的海派音樂人。不過那時也開始有了香港自己的流行曲創作人，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顧嘉輝，他在1950年代末就已經是夜總會樂隊領班。

在1950-60年代的香港，高級夜總會樂隊幾乎全部由菲律賓樂手把持，一個原因當然是因為英語歌是當時香港上流社會的主流，會英語又擅長玩樂器的菲律賓人很吃香，另一個原因也跟上海音樂人南下有關，因為當年在上海，國語時代曲的制作，也有不少菲律賓音樂人參與，1950年之後，他們也同樣移居到了香港。上海音樂人負責詞曲創作，菲律賓樂手負責音樂編曲和伴奏，這些菲律賓樂手晚上在夜總會駐場表演，白天就到唱片公司錄音棚錄制唱片。黃霑說過，當時為大唱片公司灌錄唱片的樂手，一共就是20多個菲律賓樂手，是從各個夜總會樂隊中抽取的精英，他們包辦了全香港幾乎所有主流唱片公司的流行音樂的錄音。

一直以來，菲律賓音樂人對香港流行音樂的影響很大，比如像奧金寶Nonoy O’Campo、哥詩寶Vic Cristobal、戴樂民Romeo Diaz、盧東尼Tony Arevalo Jr、鮑比達Chris Babida等等，從1950年代一直到2000年之後，活躍在不同時代的菲律賓音樂人，為不同時代的香港巨星都制作過超級熱門的流行金曲。

黃霑曾經這樣評價過菲律賓音樂人：“他們的視奏能力極高，而風格接近美國與西班牙音樂，演奏流行音樂，往往比正統音樂學院出身的樂手奔放，因此更勝一籌。他們的編樂家，技巧靈活，有時或嫌原創性不足，但往往順手拈來，俱成妙諦，所以亦有實用的好處。而且大多數有捷才，一首中型樂隊十幾個樂器的總譜，兩三小時內一揮即就，特別適合香港的制作環境。”

菲律賓音樂人之所以這麽厲害，一方面是，他們有西班牙音樂的傳統，另一原因就跟當年菲律賓社會的教學制度有關。菲律賓每間學校都有 brass band，稍有音樂天份的小朋友，都懂吹 trumpet、吹tuba。因為他們一旦加入學校樂隊就不用交學費，那他們自小就開始學吹奏樂器。但有趣的是，他們大多數併沒有接受過正統的音樂教育。

著名的菲律賓籍編曲家奧金寶，在1960年代開始編曲人生涯，擅長運用吹管樂器和中國樂器來編曲，後來，奧金寶參與編曲的流行金曲有張國榮《為妳鐘情》、葉振棠《戲劇人生》《浮生六劫》、關正傑《大地恩情》《天龍訣》《人在旅途灑淚時》等等。1984年，奧金寶獲得香港電臺頒發樂壇之最高榮譽“金針獎”（當屆稱作“香港電臺榮譽獎”）。

黃霑曾經問過奧金寶當年是怎樣學編曲的？奧金寶回答說：聽。黃霑問怎樣聽啊？奧金寶說，當他覺得那首編曲好，就把整首歌每一個音符都抄下來，整首歌的bass抄下來，鋼琴 chord 也全抄下來，逐一個部份抄。奧金寶是這樣學的，完全不是有老師，或有什麼理論或教科書。後來當他學懂了，再從美國訂書自修。純粹是聽唱片，唱片是他的老師，是逐一個音符抄下來而學會的。

那時候高級的夜總會，都是菲律賓樂隊。只有低級夜總會，類似舞廳那種，才有中國樂手。黃霑曾經回憶說：他從十多歲開始，已經以口琴演奏者身份，參與很多香港流行音樂錄音工作。而當中一起參與的近乎全部都是菲律賓人，除了作曲家是中國人，所有演奏、編樂的近乎全部都是菲律賓人。霑叔年少時就已經在聽這班人演奏了，他說：“技術真是有很大差距。”

顧嘉輝先生也有同樣的回憶，他說當時華人樂手的水准普遍低於菲律賓樂手，工資也低於菲律賓的樂手。1950年代末，顧嘉輝在灣仔仙掌夜總會和東英樓的一家夜總會裏擔任琴師，併組成了一支小樂隊，樂隊名稱就叫“顧嘉輝大樂隊”。他是當時香港夜總會少有的華人音樂領班。

顧家姐弟「不了情」

顧嘉輝成為夜總會樂隊領班，其實跟他的家姐顧媚有關，他們兩人的成長故事，簡直就是一部姐弟版《不了情》。

顧媚原名顧嘉彌，她和顧嘉輝都是出生在廣州。顧家兩姐弟從小都喜歡畫畫，後來還一起投考“廣州美專”（當時廣州最好的美術專科學校），兩人都獲錄取，但是由於學費太貴，兩人都放棄入讀。

1948年，顧家全家遷居香港，住在九龍的木屋區，生活窮睏，家姐顧嘉彌在溜冰場工作，當時最大的樂趣就是在溜冰場聽周璇、李香蘭與姚莉的名曲，因此癡迷上了國語時代曲。

1951年，顧嘉彌不顧母親的反對，開始在夜總會當歌手，她的樂手男朋友為她改藝名為“顧薇”，後卻被誤為“顧媚”，併一直沿用下來。1956年，飛利浦唱片公司在香港成立，顧媚除了繼續在夜總會演唱，也成為香港飛利浦的主要歌星，還首次在歌舞片《萬花春色》擔任女主角。

當時顧家主要就是靠顧媚出外唱歌來維持基本生活開支。弟弟顧嘉輝白天就在洋行的化驗室工作，晚上讀夜校。家姐顧媚開始走紅，顧嘉輝也對音樂產生了興趣，當時顧媚在跟一位菲律賓老師學唱歌，顧嘉輝也跟著這位老師學彈鋼琴，很快就成了職業樂手。

1961年，顧媚加盟邵氏，從此改變了顧家姐弟的人生命運。這一年，美國伯克利音樂學院（Berklee College of Music）校長，在夜總會聽到顧嘉輝的表演後，主動為他申請一筆獎學金，邀請他前往深造，這也得到了邵逸夫的支持，併資助生活費，於是顧嘉輝負笈美國, 接受了為期二年的音樂訓練課程，成為該校首位中國人學生。

同年，邵氏兄弟開拍電影《不了情》，為電影歌曲的歌詞公開徵求旋律，在音樂學院進修的顧嘉輝也報名參加了比賽，以一曲《夢》入選，這首歌也成了他公開發表的第一首創作歌曲。而家姐顧媚替電影女主角林黛幕後代唱了三首歌曲，包括主題歌《不了情》，和由弟弟顧嘉輝作曲的《夢》。

《夢》
作詞：陶秦 作曲：顧嘉輝
人說人生如夢，我說夢如人生，
短短一剎，妳快樂妳興奮，
匆匆的一場，妳悲哀，妳苦悶。
帝皇的尊嚴，乞丐的窮睏，
山峰上的白雪，海底裏的奇珍，
當妳從夢中醒覺，妳已走完了人生。
人說人生如夢，我說夢如人生，
短短的一生，有聚合有離分，
匆匆的一場，有蒼老，有青春。
深宵的光明，清早的陰沈，
地獄裏的天使，天堂上的幽魂，
當妳從夢中醒覺，妳已走完了人生。

顧媚在邵氏工作初期，主要任務是幕後代唱， 1965年，她在電影《小雲雀》中主演女主角獲得了成功，因而有“小雲雀”的外號。演戲的同時，顧媚也師從著名國畫大師學畫畫，1970年代退出影壇後，顧媚成了一位水墨畫家，作品被香港藝術館等多家機構收藏。2006年，她還和顧嘉輝一起在香港大會堂舉辦了姐弟聯合畫展，真的實現了他們少年時的畫家夢。顧媚的故事，簡直比電影還要精彩。

顧媚演唱的《不了情》，也是比同名電影還要精彩，成了一代名曲，後來幾乎所有大牌女歌星都翻唱過這首歌，包括鄧麗君、徐小鳳、蔡琴、甄妮、葉倩文等等，梅艷芳不僅翻唱了國語版，還唱了粵語版。

《不了情》
作詞：陶秦 作曲：王福齡
忘不了 忘不了
忘不了妳的錯
忘不了妳的好
忘不了雨中的散步
也忘不了那風裡的擁抱
忘不了 忘不了
忘不了妳的淚
忘不了妳的笑
忘不了葉落的惆悵
也忘不了那花開的煩惱
寂寞的長巷 而今斜月輕照
冷落的鞦韆 而今迎風輕搖
它重覆妳的叮嚀
一聲聲 忘了 忘了
它低訴我的衷曲
一聲聲 難了 難了
忘不了 忘不了
忘不了春已盡
忘不了花已老
忘不了離別的滋味
也忘不了那相思的苦惱

本期節目講了粵語歌兩大宗師的出道故事，一共播了6首歌，沒有一首廣東歌。因為在1960年代的香港樂壇，還是國語歌和英文歌的天下，廣東歌還是不入流的底層市民小曲，顧嘉輝黃霑初出道時也都是給老闆打工的“茄喱啡”，也只能隨行就市。

黃霑在他的港大博士論文《粵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中指出：在1959年前後，香港傳媒發生了幾件大事，其中一件大事就是香港商業電臺在1959年開播，下期節目我們都將講商臺開播後，粵語歌開始登堂入室的故事。

關於「愛粵之城CantonLand」

「愛粵之城CantonLand」是一個令你再度愛上粵語歌的聲音節目，邀集每一個愛過/愛著/愛上粵語歌的人，一齊重拾粵語歌的流金歲月。

節目1「似水流年」：全球首個維基百科式的Cantopop編年史節目，由跨世代粵語主播Paul與尷尬對談，講述百年粵語歌的前世今生。

節目2「一生所愛」：Paul與嘉賓親密傾談，講述他/她喜愛的粵語歌和背後的情感故事，特邀兩岸三地音樂人、創作人、傳媒人等跨界嘉賓，敞開心扉，重拾記憶，傾出他/她的一生所愛。

關於主播與制作人

Paul（主播），粵語DJ教父

1989年創立國內第一個專業介紹歐美音樂的電臺節目《V2 Salon》，1991年創立音樂人訪談節目《都市觸覺》，是內地最早採訪張學友、劉德華、林子祥、林憶蓮等港臺巨星的電臺主持人，節目影響全國廣播人，被譽為“歐西音樂教父”，是華語電臺傳媒引領者。

尷尬（主播），新銳粵語主播

2014年創辦粵語原創節目《尷卵尬》，成為粵語圈最受歡迎的網絡電臺節目，曾專訪陳奕迅、譚詠麟、盧冠廷、Aga江海迦、JW王灝兒、Ares鄭建鵬、Supper Moment等多位粵語歌手。

風子thewind（制作人），傳媒人/專欄作家/樂評人

曾任《21世紀經濟報道》《城市畫報》資深編輯、貓王音樂臺制作總監; 先後創辦DIYMUSIC音樂分享網站、想去Video旅行視頻等;曾出版音樂文集《克萊因藍》《單嚮度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