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寬容》
(一)
1980年代,在那個全球走向寬容的年代裡,台灣海峽的兩岸,幾乎同步開始了逐漸民主化的進程。改革開放帶來了西岸前所未有的活力十年,而東岸新生代的崛起催生了民意的進步和威權統治的終結。出版業逢時順勢蓬勃發展,各種經典各種學說各種思潮撲面而來,讓精神飢渴的西岸青年如餓漢撲向麵包,讀書寫詩乃是當年風尚,匹夫也壯懷激烈揣著夢想。
在那樣的背景下,我用在買書訂雜誌上的錢,比用在滿足食慾上的要多得多。每次進書店,都抱著書離店。 1982年,我在新華書店買到了這本”奉獻給寬容的書“---亨德里克·威廉·房龍的《寬容》。
青蔥當年,我曾以五柳先生自居,好讀書而不求甚解。一目十行囫圇吞棗,這樣讀過的書多不勝數。常得意於書伴夢的境界,而買的書和訂的月刊積滿了一面牆的兩大書櫥。很久以後,在被迫搬家的日子裡,幾度為失去的書刊而痛斷枯腸。若捫心自問:有多少書的精髓存入腦海化入心靈呢?不免張口結舌,只能說慚愧!
時光飛逝。在親歷被消隱的歲月和經過各種魔幻故事後,得知天命。老之將至,惟願過上“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生活。但現實是無情的。在某個時間段裡,太平洋的兩岸儘管政體不同,看起來彼此劍拔弩張,實際上卻殊途同歸,都趨向於以愛國主義為旗,播種仇恨,排斥異己這個點。至上而下的不寬容氛圍導致了社會的分裂,這種分裂延展到社會的每個細胞,甚至殃及友情親情。
借用房龍先生1925年在《寬容》一書序言中的話:“這樣的事情發生在過去,也發生在現在,我們希望這樣的事將來不再發生。” 這樣的事將來不再發生的概率有多大?
在1940年《寬容》再版的後記中,房龍寫下的標題是:“但是這個世界並不幸福”。他說:“也許我可以試著盡力說明,寬容的理想在近十年內為什麼這樣慘淡地破滅,我們如今的時代為什麼還沒有超脫仇恨、殘忍和偏執!這一切肯定有原因,如果的確有,而且我也知道的話,那我可以講出來嗎?”
房龍寫道:“出版商建議我刪去最後一章,因為結尾部分是崇高的希望和歡呼。關於這一點他們無疑是對的。的確沒什麼可高興的,用《英雄》中的葬禮進行曲伴隨我的結束語,比用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充滿希望的大合唱更合適。
“不過細想之後,我覺得這並不是解決問題的好方法。
“我和出版商一樣,對前景都很悲觀。但是這本書還要留在世上許多年,我想唯一公正的方法還是讓下一代知道,一九二五年怎樣激起了我們對更幸福更高尚前程的憧憬,而一九四零年又是怎樣徹底打破了這些光輝的夢想。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我們犯了什麼錯誤才導致這場可怕的災難?”
接下去他分析了家禽、野獸和人類的行為,他研究了人類社會觸目驚心的規律,他也談到了美國,“ 很明顯,我們對形勢的樂觀看法有點過早。在近六年的發展中,納粹主義、法西斯主義以及各種形形色色偏見和片面的民族主義、種族主義意識形態的增長開始使最抱有希望的人們相信,我們已經不知不覺地回到了幾乎是不折不扣的中世紀。 ” (80年前的說法,拿到今天也是如此貼切!)
他接著說:“ 這並不是一個愉快的發現,但正如一個喜歡哲學的法國將軍不久前說的那樣(幾乎是預言):“對不愉快的事情生氣是沒有用的,因為事實根本不在乎,也不會因此改變”。所以讓我們勇敢地面對這些最不受歡迎的發展,作出合乎邏輯的結論,找出對付它們的方法吧!”
房龍先生在80年前可以講出來。他可以讓下代人知道夢想是如何被徹底打破,可以分析研究犯了什麼錯誤才導致這場可怕的災難,可以找出對付問題的解決方法,可以說出自己不樂觀的結論。
而在科技進步到地球可以一網聯通的今天,我們可以講什麼?我們這代和我們的下代知道我們現代史中一個個悲劇的真相嗎?下代們甚至不知道曾有過悲劇!即使親歷了世紀大瘟疫的源起,也難明白這究竟是悲劇呢還是喜劇。
處在不寬容的世界,正如房龍所說: “寬容這個詞從來就是一個奢侈品,購買它的人只會是智力非常發達的人——這些人從思想上說是擺脫了狹隘偏見的人,他們看到了整個人類具有廣闊多彩的前景。” “既然我們舉目共望同樣的星空,既然我們都是同一星球上的旅伴,既然我們都住在同一個天空下,既然生存之謎深奧得只有一條路才使人找到答案,那我們為什麼還總是彼此為敵呢?但是如果我們敢於這樣做,並且引證一個古代異教徒的高尚之語,那些堅持只有一條通往拯救的道路(也就是他們的那條道路)的幫派的不寬容首領就會馬上向我們嚎叫起來,並投來石塊和木捧,那些沒有沿著他們的狹窄小路走的人注定要永遠淪入地獄,因此便嚴厲鎮壓他們,來防止他們的懷疑影響別的人,使別的人也去試一試在“唯一權威性的地圖”上沒有標出的路徑。”
——這就是80年後依然令人悲觀的現實。
但是我們總是要懷抱希望吧?
參照德國。這個當年給人類帶來深重災難的第三帝國,當今變成了世界上最寬容的國家。
以下是《寬容》的序言。
“ 在寧靜的無知山谷裡,人們過著幸福的生活。
“永恆的山脈向東西南北各個方向蜿蜒綿亙。知識的小溪沿著深邃破敗的溪谷緩緩地流著。 它發源於昔日的荒山。它消失在未來的沼澤。這條小溪並不象江河那樣彼瀾滾滾,但對於需求淺薄的村民來說,已經綽有餘裕。
“ 晚上,村民們飲畢牲口,灌滿木桶,便心滿意足地坐下來,盡享天倫之樂。守舊的老人們被攙扶出來,他們在蔭涼角落裡對著一本神秘莫測的古書苦思冥想,度過了整個白天。 他們向兒孫們叨嘮著古怪的字眼,可是孩子們卻惦記著玩耍從遠方捎來的漂亮石子。
“ 古老字眼的含意往往模糊不清。不過,它們是一千年前由一個已不為人所知的部族寫下的,因此神聖而不可褻瀆。 在無知山谷裡,古老的東西總是受到尊敬。誰否認祖先的智慧,誰就會遭到正人君子的冷落。 所以,大家都和睦相處。
“ 恐懼總是陪伴著人們。誰要是得不到園中果實中應得的份額,又該怎麼辦呢? 深夜,在小鎮的狹窄街巷裡,人們低聲講述著情節模糊的往事,講述那些敢於提出問題的男男女女。 這些人後來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 另一些人曾試圖攀登擋住太陽的岩石高牆。但他們陳屍石崖腳下,白骨累累。
“日月流逝,年復一年。 在寧靜的無知山谷裡,人們過著幸福的生活。”
(以上段落是抄錄。以下段落是我嘗試縮改的,算是概要吧。希望有人和我一樣喜歡這本書)
“他回來了。”
他的腳上浸透著長途跋涉留下的鮮血。
鄰居們明白,對於敢於離開山腳的人,等待他的是屈服和失敗。這樣的結局是注定的。他違背了守舊老人的意願,犯了彌天大罪。
他們命令他閉嘴。但他偏要說話。
“小時候,我的世界只是父親的花園。只要我問疆界那邊藏著什麼,大家就不住地搖頭,一片噓聲。可我偏要刨根問底,於是他們把我帶到這塊岩石上,讓我看那些敢於蔑視上帝的人的嶙嶙白骨。他們說,山是上帝的,對山那邊的事物我們應該一無所知,直到世界的末日。”
“我剛從山的那邊來,我的腳踏上了新鮮的土地,我的手感覺到了其他民族的撫摸,我的眼睛看到了奇妙的景象。 山那邊有牧場,牧草同樣肥沃,人們有同樣的血肉,城市經過能工巧匠千年的細心雕琢,光采奪目。我找到了一條通往更美好的家園的大道,我看到了幸福生活的曙光。跟我來吧,我帶領你們奔向那裡。上帝的笑容不只是在這兒,也在其它地方。”
人群發出恐怖的叫囂打斷了他的話。
“褻瀆,這是對神聖的褻瀆。”守舊老人叫喊著。 “給他的罪行以應有的懲罰吧!”人們舉起了沉重的石塊。人們把他的屍體扔到山崖腳下,藉以警告敢於懷疑祖先智慧的人,殺一儆百。
冬天降臨了。半數以上的人由於飢寒交迫離開了人世。活著的人把唯一希望寄託在山脈那邊。
絕望把勇氣賦予那些由於恐懼而逆來順受的人們。就這樣,投奔陌生世界的旅程開始了。先驅者開闢的道路把人們引到新世界的綠色牧場。
“他講的是實話,守舊老人撒了謊……” “他救了我們,我們反倒殺死了他。”
一支肅穆的隊伍回到了早已荒無人煙的山谷。但是,山腳下,先驅者的屍骨蕩然無存。
先驅者足蹟的盡頭現在是一條大道,人們安放了一塊刻著先驅者名字的石碑。是他首先向未知世界的黑暗和恐怖挑戰,是他把人們引向了新的自由。
——這樣的事情發生在過去,也發生在現在,我們希望這樣的事將來不再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