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摊在太阳下的东西
今天去村里拍摄,原先只说是甘露寺,我以为真的是在寺庙里举行,一个艺术家和一个喜欢跳舞的汽修店大叔的会面。我想象他们在寺里画画和跳舞,感觉很奇妙,就是不知佛祖作何感想。
于是我们一心往山顶开去,希望在那里找到一座名叫甘露寺的庙宇,一再走错路后才恍然大悟,原来甘露寺也是村子的名字,此次会面是在一间改造过的小学堂里。倒车从深山里退回来,轮胎碾过新铺的石板路哐当响,停在斜坡上才看见一部巨大的《新华字典》,颜色鲜亮,据说可以经受风吹雨淋,十年不褪色。墙上有田字格,写着“好好吃饭,天天向上”,巨大的云朵装置从墙内伸出来,感觉只要走进院子,就与外面不同天。
门口右手边竖着方才在坡上见到的《新华字典》那样大的一本语文课本,两个戴红领巾的孩子被围绕在花朵中央,上半部分是大片的红色,预示着女孩子敬礼的方向,花朵下方是大片的纯白。因为语文课本的印象太强烈,放在这里真像是那么回事,背后映着屋檐、树林、青色的天,倒是格外好看。因为还没完全建好,房子周围堆放着很多水泥、沙子和石头。左边原先是球场,一个旧的篮球架还没拆,看起来很矮,被雨淋得很可怜。
很多人聚集在这里,我听见有人打电话安排今天的午餐,隐约听到腊肉、香椿之类的字眼,想起开车来的路上见到的椿树,一点都不张扬,错落在一排排瓦房之间。有的人家地里什么都不剩了,只有三两棵大小不一的椿树还在长,枝头上一丛丛嫩嫩的芽,看得人心里很着急,怎么还不来采回家去呢。于是我想象着这顿饭,也许比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要精彩,但最终还是没能吃到。
门口的货车半天没挪开,我跟着几个女孩从车身旁侧身进去,好奇地打量院子里的一切。正对着大门的一排屋子是主要空间,分割成左右两间。左边是厨房,烟囱重新加固过,从房顶伸出来,从窗户里可以看到它的整个形状,像是小学生简笔画里的线条。右边的屋子比较大,里面砌了一个长方形的火塘,可供大家围坐在一起烤火,我还想象孩子们可以坐在火塘边上画画。
墙上挂着两幅画,画的是院子的局部景观;屋顶有北斗七星,也许是按照位置挪开了瓦片,以玻璃代替,即便是白天,也有北斗七星的光束打进来。当火塘里的柴禾架起,烟雾升得很高,北斗七星形成了丁达尔效应那种牛奶般的光束,很不可思议。屋内的桌椅陈设,都是原先学堂使用过的旧物,靠内的三面墙壁都陈列着一些我来不及细看的小东西,也许是当地的特产,只记得最右边是一排排的课本,码得整整齐齐。门口用三张大小不一的旧板凳砌进墙里,巧妙地做成了一个书柜,放的全是九年级的语文课本,我随意翻了翻,有《孔乙己》和外国诗歌。
院子靠厨房的角落砌了一方水池,有人跳进去池子里,专门清理堆积的树叶、泥巴,等冲洗过后,再重新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地流了一早上才盛满。地面照十字形铺了地砖,延伸至大门、有火塘的屋子、左边的凉亭、右边的教室和楼梯,其余是草地,四棵树分布在院落四角,长凳劈开,凿出一个圆形将树干围拢,又合并在一起,坐在两边就像是和树坐在一起。凉亭是从前砌的石板桌凳,颜色青黑,但非常干净,在坡上看到屋内伸出的洁白云朵,就罩着它们,成了一座别致的凉亭。旁边是几根木桩制成的铅笔,大约也涂上了那种据说十年不褪色的颜料,兀自笔直向上生长着,连围墙都挡不住它们。
最右边的两间房大概是原先的教室和教师办公室,还没有做特别大的改动,只是重新装了窗户,刷了一层鲜红的油漆,将桌椅板凳摆放整齐,面对着一方小小的讲台。直到走进这里,我才有种熟悉的感觉,这就是我小时候在村里念的小学堂的样子。因为年纪最小,话都还说不整齐,老师让我坐在最后一排,小板凳还是从家里带来的。老师教写字、唱歌,天气不好的时候,教室里就很暗,几乎看不清同学的脸。
顺楼梯往上,还有两间阁楼,分别用不平整的旧木板就地铺了两张床,应该是要改造成卧房。唯一特别的是原来房屋的结构并没有变更,走在楼梯间有一种老旧的感觉,像小时候和爷爷奶奶住的那种咿咿呀呀的小木楼,下雨天有霉味,栏杆很密,窗框上有镂空雕花,光漏进来,天就亮了。
院内有一道小门,通往后院的卫生间,一路上种了很多细竹,也许是原先就有的,已经成了一片茂密的竹林。在它们之间竖了一道玻璃墙,往后就是卫生间,那砖房也像是小学生简笔画似的。虽然还在建盖,设施还不完善,但卫生间是可以正常使用的。
逛完了院子,人也陆续到了。如果说这是一个艺术家的展,那么策展人就是村民,最先看到它的观众也是此地的村民,感觉很奇妙,这里多偏僻啊,山路九曲十八弯,我晕车得厉害。想起那些布在城市里的展、城市里的艺术空间,仿佛是都市里最潮流的那些红男绿女最容易接触到,而一个村民走进艺术展厅去看展的概率小之又小。但这个空间布置在这里,就在村民的家门口,即便也会有城里的潮男潮女如我们历尽九曲十八弯的山路到达这里,但它确保了最不容易接触到艺术的人也能最先接触到它。
我觉得这些也就够了,故事只能讲到艺术家出场之前。作品自己会述说。感觉艺术家出现的那部分,始终太过具体了,以至于会伤害观众、伤害作品。如果观众的好奇心过剩——或者说窥私欲过剩,就会得到一些别的,我们会看到一个人做他并不擅长的事。那个过程十分痛苦,不知为谁伤心,也许是因为太信赖这些作品——太信赖自己的想象,于是当一个活生生的、有瑕疵的创作者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就不可避免地感到失落。
而且出场的不仅仅是艺术家,这么多人同时出场,每个人都带有自己的目的,真正的观众并不多,假如谁将自己当作观众,参与了这个“制作”的过程,一定会感到痛苦和失望吧。前来拍摄的媒体人手持武器一样的重型装备,它们都有恐怖的名字,“监视器”、“监听耳机”,乃至于“清场”、“控场”、“禁止穿帮”‘“必须讲话”、“别看镜头”,“轻松一点,忘记我们的存在”,“肩头上不允许有一丝白灰”……艺术家对沉默不语的舞者说,“你早晚要学会面对镜头”、“我很懂传播”。
年轻、打扮时尚的媒体人声音尖锐,叫艺术家时恭恭敬敬地叫老师,喊民间舞者时却改为小名再多加一句“哥”,也许自以为亲近,但对比之下不免显得有几分轻视。艺术家请来舞者,希望他在自己的院子里“做点什么”,然后再借媒体宣扬出去。也就是这些,让我在面对作品时建立起来的一些信任慢慢倒塌。你当然可以说艺术创作者被金钱与权力摆弄欺凌,艺术家也常常因此谄媚低头,似乎是件值得怜悯的事,但以后所有人的名字都会消失,只剩下艺术家还稳稳留在那个位子上。
骑车回家的路上,我不断想起李维菁那本《生活是甜蜜》,后来照着书找到了那一段:“她真是个纯洁的小东西,一直觉得金钱、权力、知识相互喂哺,联手婊了艺术,她要挥舞旗帜反攻。好久以后,她领悟到,会不会其实是艺术家回头婊了金钱权力,还占了他们便宜——如果时间够长,历史够长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