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春日,宜骟马

Yiman 依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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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肉,饮酒,在仍寒凉的春日夜晚睡去,滚烫的火墙释放热气。木房子在村庄中沉睡,缓慢融化的积雪在山尖沉睡。未降生的胎儿在母亲腹中沉睡,失去母亲的小马在羊圈中沉睡。



花豹被骟了。这是一匹公马最有可能的命运。 

骟,动词,割去睾丸或卵巢。但没有卵巢会被割去,当年未受孕的母马被称作“空怀”,牧民提起时撇嘴。子宫空荡荡是一种罪。空怀的母马让牧民不太爽快,但无性命之虞,或挨刀。公马就没那么好运了,它们只有两种命运:成为种公马,或一匹骟马。

种公马标准严格。体格出众、身形匀称、毛色油亮,不留下像它的后代会令人扼腕——让人产生这种感情的公马,才有可能成为一匹种公马,率领保护由母马们组成的马群。如在野外自由生活,马群里的幼年公马长大后会自然分群,组建自己的马群。但成为牧民的财产,没有足够幸运成为种公马的公马,只剩被骟这一命运——骟马性情更稳定,适合做骑乘马。没人想冒险骑一匹会因发情陷入疯狂的公马

马无论何时都温顺、优雅,是一厢情愿的想象。一匹马可能会因护食、感到威胁而发起攻击。耳朵突然向后折背,几乎平贴在鬃毛上。危险信号。它们用有巨大咬合力的嘴啃咬对方颈脖,后腿猛地抬起向后蹬,或上半身跃起用前蹄击刨。一位牧民无比惋惜地提起,她心爱的一匹马莫名死了,调取监控才发现,是被另一匹马意外踢中头部,正中脑门。

看,骟马有诸多优点。它们不会争夺母马,产下“不够优良”的后代,也因雄性激素水平大幅下降而变得更不具攻击性,更能适应劳作需求,驮运货物与游客。一个与皇朝官宦制度同型的微型马群等级制度。

与“空怀”一样,草原上对马类型的称呼与生殖系统紧密相关,最早可以追溯至唐代。牝马为母马,又称骒马。牡马是公马,又称儿马。去势之后的公马,就是骟马。这些俗称代代相传,牧民们从小挂在嘴上,但不知晓它们并非方言,在草原上至少延续了一千多年。

按照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中的说法,这是人类最早期的生物工程实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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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过给小猫小狗做绝育吧。宠物医院或家里,洁净的手术环境,根据体重计算出所需的麻醉剂量,动物安全陷入昏迷。富有经验的人类医生执刀,精准切除要摒除的部位,止血,缝合。等上一些时间,动物苏醒,服药,静养,直至完全康复。多么科学、体面。但草原上骟马,完全是另一回事。

花豹被牵到马棚中间的空地,这个上午即将与它一同被骟的,还有另一匹黄马。先是花豹。

花豹得名于通体的白底黑斑花纹。每次见到花豹,它都眼睛泛红,像压抑了剧烈愤怒,体内的红色岩浆几近要从眼眶横溢。上眼睑横斜覆住上半只眼,用另半只眼直勾勾盯人。头顶的灰黑鬃毛微卷,纷乱,垂在眼睫上,即便看不清眼神也感到一股邪侠的凌厉,刀子从两个黑洞簌簌投出。

眼睛长得磕碜,瞅着可坏了,这马肯定骑不了。有牧民下断言。

能骑,怎么不能。小黑哥也同样肯定。

能不能骑,都得先骟。马棚中间的黄泥空地,是手术台,牧民宝哥操刀,其余三位负责控马。绳,长绳。手指粗的白色麻绳,绕过前腿的腋窝处在胸口打结,从腹部的中线穿向臀部中缝,两根绳分别绕过左右后腿,收至胸口的结。人漫不经心地用绳有章法地套住马腿,形成看不出名堂的松散结构。马不动,和我一样不明白牧民在做什么。绳子不痛不痒地贴靠,拖地,人没有用绳抽打威胁的动势,因此不构成攻击的理由。

绳子盘缠好后,人分开两侧,突然快速扯紧。两条后腿猝不及防地落入绳套的结,分别被收拉到紧贴腹部。花豹失去后腿支撑,先是坐下,随后侧躺倒地,地面击得砰响。绳继续收,不能再紧。前腿吃不上劲,无法踢踹,一人将马头踩在地面,一人用剩余麻绳分别缚紧两只后蹄。服不服你,人一边拉紧绳,一边和花豹说。花豹的蹄子大,为固定绳索提供便利。

一切发生得迅猛。后腿分开,恰好露出即将被割去的部位,褶皱的肉团。

宝哥在旁侧做手术准备。碘酒药瓶拧开,放在地上,白色棉线泡进去,红棕向上渗延,挂在瓶口外侧的线也变了色。更粗的针。刀。并不起眼,瘦刀,手掌那么长。花豹的脖颈连带瘦长的脑袋被摁在地上,鬃毛更乱了,更看不清眼目。鼻息沉重地几乎横平地喷在地面,伴随低沉的喉音。它无法嘶鸣,露出齐整白牙。泥尘勾勒鼻息的状。一息比一息更深重地喘。

没有麻药的必要,碘酒涂抹双手和马皮表面,刀下在肉里。划开薄皮,血涌出来,在花豹身下浸成一滩。这里这里,摸着了。操,又不见了。宝哥徒手在伤口里探,寻找该完整切除的部位。切多了伤,切少了等同没骟。那小玩意儿从伤口缩回身体。揪到了,捏住。再下刀。沾血的红手去拿红棕的线,切开的表皮重新闭合。不过几分钟。每下一刀花豹身体都缩抖一下。

绳套全部松开,花豹仍然躺在地上,腿脚维持被捆紧时的姿态。人推推它,它坐起身,然后站立。它不迁怒于刚才锁住它,踩着它,从它身上生生挖下肉来的人,往空地边缘走。血没再从身后滴下来。缝得够牢。

花豹被骟时,黄马就站在不远处看。而后同样的命运移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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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春天,我又回到草原。为什么春天来?春天是最难看的季节,恩和村民这样说。 

绵延的绿色归属夏季,秋天是金色草卷垒于山坡。冬日,万物净白。春天有什么?白桦和杨树仍秃,新生草籽尚未钻出地面,从寒冬幸存的植被枯黄。大风刮起沙尘,仍冷得很。大地回春,万物复苏,一切欣欣向荣,是属于春天尾声的形容。

事实上的春天是融雪污烂和操不完的心,心时时为新生命悬着。湿漉漉的小牛小马小羊,从湿漉漉的子宫滚落出来,降生得早的,四蹄踏在雪地。四月的恩和,仍在下雪。

一日和牧民们上山骑马,小黑哥和三哥远远看见一匹带着小马的母马,小马几天前刚出生,母马低着头,行动迟缓。那母马不太行了,他们说。但我什么也看不出。当天晚上,小马和母马从山坡上被带回村里马圈,输液。注射用青霉素G、抗菌先锋B9号,灌入500毫升5%的葡萄糖注射液。备药区就在厨房台面,挨着没用完的姜块,晚餐剩下的青椒肉丝和鸡精酱油。 

母马站在后院静立,药液从颈脖静脉流入身体。小马在身下不安分地拱动。应该会没事吧?被及时发现,带回治病,我想。 

母马最终还是没熬过。三天后的清早她被发现倒在后院,留下出生一周的小马。小马被送给村里一户养羊人家,他们有充足羊奶可以喂它,也愿意承担每2、3个小时喂一次奶的责任。但就算人类尽了照料职责,幼年丧母的小马仍然很难存活。

相较生病,二哥家小马的状况让人哭笑不得。

那匹刚出生几天的小马是二哥二嫂凌晨喂马时发现不见的,而马妈妈在马圈里安然吃草,一点没有新生儿走丢的着急迹象。她第一次当母亲。二哥记得前一晚放马时,小马明明还和母马走在一起,几个小时后竟然离家出走。

毫无头绪的二哥二嫂在家附近搜寻,一无所获。骑上电动车扩大搜寻范围,鬼使神差直奔河边一处工地,被直觉引着往隐蔽乱石堆里钻,听到小马微弱的哼唧声。小马掉进两米深的狭窄井道,井口只容一人。井底只能看到小马的下半身,两条细弱后腿朝上,上半身完全钻进井底横向90度的通道深处。看样子是毫无防备地踩空,一头栽进去,根本没有回身空间。所幸井道里没水。无法解释的相通感应。

最后小马被赶来帮忙的小黑哥从井里救上来,拽着后蹄拎出。

惊魂未定的小马跪坐在地上,呜啊呜啊,二哥连腿抱起小马,端到运货的电动车上,盖上毯子,由二嫂护着。轻些轻些!别压坏它脊梁骨了!二哥扯着嗓子吼,坐到驾驶座,载着小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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蜱虫也在春天萌生。这种黑色的小虫俗名“草爬子”,从草尖跳至路过的动物身上,头扎进肉里吸血。健壮的马毛色油亮,没有蜱虫停留,病弱的马身上尽是草爬子。

和人一样,马在春天也更易生病,咳嗽,喘粗气,没精神,耳朵耷拉着。马棚是手术间,也是输液室。在高些的铁杆上拴铁丝,做输液架,连接管子,放液,接到针上。血从针口溅出来,地上都是,意味着扎对了位置。

三哥靠在生病的黑马旁边,手往肚皮下摸,一揪一个草爬子。有的饮血把身子撑出三四倍大,黑色表皮因变薄而发白。喏,给你,他把肿胀的草爬子捏在手里递过来,吓唬我,又随手丢在地上。没死透的草爬子顺着马腿继续爬。我向后缩。人也恐惧蜱虫,伴随叮咬而来的可能是森林脑炎、莱姆病、新疆出血热,外出归来总要仔细检查全身。

这是草原的春天。血肉掉落,融入泥里,死亡潜伏在任何地方。

但所有新生,为艰难新生做的所有努力,都因生于死地免除湮灭而让人欢悦。牛羊的新生,马驹的新生,哪怕是蜱虫的新生。一匹骟马获得新的身份,不会成为肉马而死去。

春日伊始是灰色的,生死晨昏的交界。热气从大地中蒸腾而出,褐泥将白雪吮入,春天也是泥与雪交融的颜色。“最先产生的确实是卡俄斯(混沌),其次便产生该亚——宽阔的大地,所有一切(以冰雪覆盖的奥林波斯山峰为家的神灵)的永远牢靠的根基。”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在《神谱》中写。大地之母该亚从混乱中孕出,创生万物。

实在容易忘记,新生从来不易,与死亡的分道有时甚至要归于运气。

那为这幸运饮酒吧!冬藏的牛肉羊肉在冷柜里冻得结实,我们取出,切片下在锅里。不要在春天买牛羊肉吃,牧民警告,你无法知晓春天的牲畜是怎么死的,流入市场。

肉汤滚烫,肉片油脂绵密,大声聊许多事。

“秃耳朵?卖掉了!它弄伤你了,不留,卖了!”

对,秃耳朵在前一年把我的手拽伤,皮肉模糊。

“前两天你小黑哥驯的那匹马,尥蹶子,我一回头,小黑哥站在房顶上。那马给小黑哥直接抛房顶上了!我想拍没拍着。还有匹马跪下了,头顶地,马鞍子直接滑到马脖子,人也头顶地一个跟头滚出去。”

我们贴近小黑哥的脸仔细看,辨不出脸上有伤还是皮肤本身的黝黑。后者可能性更大。

“我那羊皮这几天把油刮了,挂起来了。”

“这不行,成硬羊皮了。”

“不是,夏天你得往上撒蟑螂药,皮就不坏了。撒羊毛上。”

“啊?那这羊皮我还怎么用啊!”

羊皮属于小黑哥在冬天宰的一头羊,被送给正在学习游牧民族制皮技术的光哥。

“我想做个小点的撮罗子,去问了高叔和裴叔。高叔说,木头有一边大一边小,所以如果哪边高了,就要把小的放在这一头。”光哥接着说。

“你问我啊!我会啊!首先第一步啊,最重要的,你要学会怎么把树木变直。木头本来是弯的嘛。”小黑哥抢过话头,一边说一边比划树木的弯直。

“你这个步骤太早期了,如果还要学怎么变直,那不用盖了……我买了削直的松木。”光哥早料到了麻烦。

小黑哥的“树木变直术”没了用场。

吃肉,饮酒,在仍寒凉的春日夜晚睡去,滚烫的火墙释放热气。木房子在村庄中沉睡,缓慢融化的积雪在山尖沉睡。未降生的胎儿在母亲腹中沉睡,失去母亲的小马在羊圈中沉睡。

明日,枯黄的草甸会再绿一些。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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