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的東西》人性的壯遊
文|石啟峰
名副其實,《可憐的東西》無疑是本年度荷里活的奇葩。電影裡有不少裸露及血腥解剖場面,因此被評為三級影片。原本以為那只是一些花招噱頭,結果卻以怪誕故事和華麗設計驚豔了觀眾,更於國際影展及金球獎中大放異彩。
電影改編自蘇格蘭作家Alasdair Gray於1992年出版的同名小說《Poor Things》。繼《單身動物園》(2015)、《聖鹿獵殺》(2017)後,希臘導演Yorgos Lanthimos延續了他的荒誕詭異風格,這次更與《爭寵》(2018)的編劇和女主角再度合作。
母女的前世今生
《可》蘊含了多重的寓意,其中較鮮明的是Bella(Emma Stone飾)所代表的女性主義。有些人會將電影與另一位女導演的作品《芭比》作比較;故事同樣以荒鬧劇的形式讓主角認識現實世界,亦探討性別議題。而Bella所觸及的,比起芭比娃娃遇上的,還要更貼地一些。
在父權社會的意識形態下,女性按照或順應男性期望而生活,這可以說是主流的預設框架。
電影一開始,身穿深藍色長裙的Victoria(Emma Stone飾)從大橋躍下自殺。狂熱的科學家Godwin Baxter(Willem Dafoe飾)及時救起了她,進行一場類似復活的手術——他將她肚子裡的嬰兒的大腦移植到母體身上,利用科學創造出身體與心智不協調的Bella Baxter。
既然是復活,Bella自然就有前世今生之分。雖然大腦可以換成別個,心態也可以成長,但她(們)所面臨的性別不平等的情況,倒是沒多大改變。
Bella的「前世」是她的母親Victoria。但是,關於她過去的人生和經歷,甚至本來是怎樣的人,電影直到後半部分才逐漸揭露出來。 她明顯地受困於一段不愉快的婚姻之中,生活充斥痛苦和憤慨。從Bella與前夫Alfie(Christopher Abbott飾)相處上,觀眾或可略略意會Victoria當時所承受的抑鬱情緒。在懷孕後,她無法忍受失去自主權的生活,再加上遭受丈夫施加的心理壓迫和虐待,她感到被動和無助,因此決定投河自殺。
相比之下,Bella「今生」作為女兒則積極(或乖謬)得多。從重生的那一刻開始,她幾乎就像一張白紙,抹去了過去的認知和習得的價值觀,也擺脫社教化的規範和禮節。一切由好奇心主導身體經驗。她說話和行事都直截了當,不拐彎抹角。而且,不只是身體,她連內心也很誠實。
律師Duncan Wedderburn(Mark Ruffalo飾)計劃與Bella私奔。她對兩性歡愉和外界滿心好奇,自然跟隨他去。她的動機非常清晰,只是想盡可能地體驗更多。但是,當她違拗Duncan的心意時,他卻指控她有機心、歹毒,演活了「愛你變成恨你」的掙扎。(Mark Ruffalo詼諧的表演也完美表現了男性脆弱的自我心理。)
然而,Bella並不覺得自己有迎合男性期望的需要。她向Duncan坦率地表達自己的意見,覺得他一時破口大罵,一時哭哭啼啼,直言這種行為令她反感。這也促使她突破性倫理上的盲點,從中解放女性的身分。但要留意,電影裡不存在性疾病與避孕的概念,因此這裡性解放的涵義就變得相對簡單,直白點來說就是:我的身體是我的。
女性割禮的性別暴力
臨近結局時,電影再次以駭人的情節牽及這個標語的思想。
為了掌控Bella的一切,Alfie打算剪去她的陰蒂,徹底剝削她對身體和性的自主權,一併顯現男性在精神及生理上對女性施加的暴力。然而,對於婦女的基本人權,電影只是簡單地帶過這個情節,並沒有任何具體討論。
幾年前,另一美國電視劇《使女的故事》曾經描繪了女性割禮的相關情節,當時震撼了許多觀眾,亦使這個議題藉流行文化走進公眾視野。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定義,女性割禮,又稱女性生殖器切割(Female genital mutilation),泛指所有出於非醫療原因而切除部分或全部女性外生殖器,或對女性生殖器官造成其他損害的手術。這種習俗迄今仍然普遍見於非洲及中東國家,主要發生在女童及少女身上,導致永久創傷,甚至死亡。這些生命就成為了僵化性別不平等現象的犧牲品。
在巨大的恐懼面前,Bella決定以死相逼。最終,她比現實中許多女性更幸運,巧妙地躲避了這個危機,也順勢擺脫了Alfie的禁錮束縛,在這場性別權力鬥爭中獲勝。
經驗主義的壯遊現場
除了性別議題,Bella的視野還要更加廣闊。電影將Bella的旅程分為五大部分 :Lisbon、The Ship、Alexandria、Paris和London。觀眾就像遊歷了一場貴族少女的壯遊(Grand Tour),隨著Bella漫遊各地,了解世界的運作方式。她接受了一場又一場的震撼教育,親身見識和體會過世界的背面,最終成為獨當一面的女主人。她沿途不斷質疑和批判一些人們普遍接受的「原則」。箇中牽涉的哲學論述,也值得翻看電影一次,再去咀嚼細思。
宏觀來看,她整個將人生砍掉重來的學習歷程,本質上是驗證了英國經驗主義(British Empiricism)。
相對於歐陸理性主義,經驗主義是由英國哲學家Francis Bacon等人提出,主張知識和觀念是由五種感官的經驗歸納而成,與生俱來的天賦觀念(innate idea)並不存在。
Bella嬰孩般純潔的心智,洗去了社會化的過程,正正就是另一經驗主義哲學家John Locke所形容的心靈白板(Tabula Rasa)。她將旅程中眼所見、耳所聞、鼻所嗅、舌所嘗、身所覺的,通通記錄在這塊白板上。這些經歷的事件逐漸發展成後天的知識或觀念。
要是她當初沒有將倒胃口的食物吐出來,她能掌握「抵抗」的概念嗎?
再以Alexandria的一幕為例。當Bella與友人Harry登島時,目擊了貧者的生活苦況,屍骸處處;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自身所處的富裕奢華環境。初次面對現實中的天淵之別,嚇得她當場失控,甚至情急之下咬傷了Harry的手指。後來,她回到船上,決定將Duncan的彩金全都交了出去。這一連串經歷,慢慢使她歸納出對真實世界的認知,以及改變世界的價值信念。
由此推展下去,Bella及後從巴黎妓院的生活中,領悟出性工作者勞動自主的概念,基本上也是體現了通過感官或肉體經驗建立知識的過程,而不是按照先天的理性觀念推演出來的。
《可》確實妙趣橫生。Emma Stone及其他演員的精湛演技不在話下,而服裝、佈景及鏡頭拍攝的審美標準更是超乎預期,鋪設出一場維多利亞時代的視覺饗宴,令人目不暇給。同時,故事也蘊含著探索人性哲思的幽默寓意,兼備形式與內涵。
奧斯卡的成績單即將揭盅。《可》已在多個獎項類別中獲得提名,未知能否再取佳績,甚至問鼎最佳電影,實在叫人引頸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