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
我在一列绿皮火车上,坐在靠窗的位子。我的右边有两个人,我的对面有三个,我和对面之间,是从车厢板壁伸出来的长约60公分一个小桌板。我的正对面,是个年纪和我相仿的男人,戴眼镜,口罩拉在下巴上,在吃瓜子。他的旁边,是另外两个男子,在发呆。我的右边,是个年轻的姑娘。她刚吃完一个老坛酸菜面,但我戴着口罩,闻不到泡面的味道。
火车刚开出十五分钟,过道里站满了人,都在排队补票。一个个伸长脖子向前看,像嗷嗷待哺的雏鸟。
就在我打下“鸟”字之后,前方列车员向后喊话:不用排队啦,没有卧铺啦。几秒之内,排队的人便散去了。我也排了几分钟,旁边位子上已坐了很久车的人说他们尝试过,广元之前都没有卧铺了。排队的人群里,只有我迅速放弃,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于是,我得在这个靠窗的位子上,过完接下来的十一个小时。现在是凌晨十二点半,我在一辆满载的绿皮火车上,这火车从喀什开来,我上车之前,它已经连续行驶了38个小时,三千多公里。
吃泡面那姑娘的旁边,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戴着个红色的口罩,那是北京冬奥款,上面有奥运五环,还有五星红旗。2021年底,卖保险的朋友曾送了我五个,感谢我对他工作的支持。我在他那里花100块钱买过一个忘了什么内容的保险。他请我帮忙完成业绩,我说好的。那五个口罩,至今还压在我的箱底,戴不出口。这个戴着奥运口罩的男子,刚才给别人说,他曾坐过三天三夜的硬座。中国太大了,人们很辛苦。
坐通宵火车的场景熟悉又陌生。许多年前,我曾一年四次乘坐这样的绿皮火车往返于家乡和异乡之间,单程也有四十个小时之多。都是绿皮,那时候的火车也慢得多。那时候的车厢里永远站满了人,却不是补票,而是只买到站票。那时候的站票似乎是没数的,于是挤得水泄不通。我常常一连十几个小时缩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直到某个大站下去了一批人,上来的不足以填补空缺,车厢里可以走动。
吃瓜子的男人和吃泡面的女生都睡着了,睡着的男人把脚伸的很长,直伸到我的脚边,岔开着。我试了试,把脚伸到他中间,碰到了他的脚,他一动未动。睡觉的男人旁边的两个男生在说悄悄话,不时互相捅一下上臂。但我认为他们不是情侣。那个曾坐过三天三夜硬座火车、戴着奥运红口罩的男子,额头放在拉杆箱的拉杆上,拉杆箱就在他的两腿之间。那个姿势显然看着比用着好,他睡不着,随时在变换位置。
我还没睡着,用手机码字。
后面有人用手机外放电视剧。有人在聊天。火车呼噜呼噜,不知到了那里,窗外不远处能看到城市的灯火。但火车没停。
那一年我爹送我上大学,就在那趟四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上,那是我们第一次结伴出行,我们几乎不说话,我们从来不怎么说话。他告诉对面的人,我去读的是重点大学。其实不是,很普通的大学,连211也不是。但也许我那时候也不懂,志愿是乱填的,我没听我哥的话,只想走远一点。
多年以后,我们第二次结伴坐绿皮火车,也不说话。他突然中风,失去了很大一部分语言功能。我带他去省城看病,为了抢时间,本来也是通宵,半夜在平凉下了车,在车站的招待所住了一夜。他很迷糊,坐着睡觉,我叫他不醒,我怕他死在车上。
火车行驶了两个小时,对面的男人在玩消消乐,口罩依然挂在下巴上。我这辈子从没把口罩往下巴上拉过,我喝水的时候、刷脸的时候,都是取下一边耳朵,让它晃荡在另一边。我受不了口罩挂在下巴上,它让我想起拉屎,裤子脱到膝盖,拉完了,再把裤子提上。
也有人受不了口罩晃荡在一边脸上吧?肯定的,人是这么古怪的动物。
今天下午,有个人从安宁赶过来城关。我说时间紧张,我等下要去看戏。他说没关系,很想见我一面,怕以后没机会。我们走路去戏院,路上他请我吃了牛肉面。他结婚了,在瓜州工作,老婆孩子在兰州。我问他瓜州是不是安西,他说是,现在是瓜州市,安西县是过去式。我说咱这里就爱改名字,历史都改没了。他说是。他说他至今不认同自己的性向。他说他不理解我怎么会一个人出来旅行,他说他觉得我会很孤独,他说他也不懂我这种文青。我说那咱俩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在戏院门口分别,他说可以抱一下吗?我说可以。
十年前的那次,大约是我最后一次坐硬座的绿皮火车,和H一起,也是我们三年的共同生活里唯一一次。那次旅行,没能挽回濒临崩溃的感情,回来后便分道扬镳。退掉了租住的房子,我搬去新家,他搬去和同事暂住,一起的还有两只猫。猫在还是奶猫的时候,被他带回了家。那奶猫,经常在半夜挠门,喵喵叫,搞得我神经衰弱。他仿佛天生有和动物亲近的能力,我没有。两只猫都很粘他,而我在猫眼里,应该始终是个陌生人。有天,他打电话说猫丢了,怎么找都不到,他贴了告示,有人说在地下停车场看到一只橘猫,他去找了,也没找到。我说那我陪你再去找找。我们在他同事的地下车库里找了两个小时,最终也没找到。
晚上的戏,唱了三个多小时。《金沙滩》全本,讲杨家将的覆灭一战。杨大郎伪装宋王去赴必死的鸿门宴,杨二郎自告奋勇陪同兄长。行前杨业叮嘱二郎:“去时交你大兄长,回来要个假宋王。倘若你在他不在,父杀儿与你兄把命偿。”演杨五郎和辽将的演员腆着大肚腩,打戏担当的杨七郎一次出场脚下一滑摔了个屁股蹲。演杨业的刘随社无愧台柱子,始终稳如磐石……
四点,陇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