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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世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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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眼送別鄭華娟

馬世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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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各種方法告訴你:上路吧,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身體和心去迎接歡愉和痛苦。儘管受傷吧,不要怕,那些疼痛,就和快樂一樣,都是成長的禮贈。

鄭華娟(1963-2024)在德國逝世。收到消息,心碎不敢置信。

認識華娟的時候,我還是大學生。那時她和美國人 Tim(康廷漢)聯手主持「中廣青春網」晚上的「音樂盒」節目,極受歡迎。那些DJ當時都是二三十歲的小青年,朝氣蓬勃,滿腦鬼點子。家母陶曉清身為電台總監,也才四十多歲,就像帶著一群調皮小鬼的班導師,大家感情很好,經常玩在一起,我這個小毛頭也跟著湊了不少熱鬧。華娟有時來我家聊天喝茶,妙語如珠,哈哈哈的笑聲和歌聲一樣明朗脆亮,講起故事一雙靈動的眼睛轉呀轉。哎呀,設若早生十年,我應該會想追她吧。

1996年,我和家母赴法國旅行,和華娟與她的老德先生在那邊會合。華娟是最好的旅伴,她的熱情、開朗、好奇,總能感染所有人。回想那趟旅行,都是大家開懷暢笑的畫面。她屢次邀我們去德國找她玩,後來每想到德國,就想到有個華娟在那裡,總有一天會去找她吧,卻終究沒有去成。

最後一次見面是2018年,華娟返台過年,我約她錄一期廣播深度訪談。她約我先上陽明山作客,在餐廳吃了飯,又到她家喝了她烘煮的咖啡(她是擁有最高級專業證照的維也納咖啡師),才到電台錄音。那天也見到她的母親和妹妹,大家都很開心。哪裡知道沒過幾年,母親病逝,妹妹車禍離世,現在她也不在了。那幢費盡心力修繕,有著美麗花園的老宅,再次失去了主人。

那是我和華娟聊得最多、最深的一次會面,讓我認識了她認真嚴肅的另一面——私下談話的時候,她極有見識(她一旦決定投入某件事情,不鑽研到極致絕不罷休),對公共事務和社會現象的批評犀利不留情。對於世間許多事,她都有固執不可挑戰的底線,我甚至會以「嚴厲」形容她的這個部分。

所以,她最令我嘆服的才華,或許就是理性與感性的平衡——華娟的歌,不只獨樹一格的詩意,總也有一種智性的通透。

她是古典科班出身,專修大提琴,譜曲有結構和佈局的自覺,卻也時不時「出格」寫沒有副歌重複段的曲子,或是不按牌理出牌、卻又美麗不可方物的旋律。她寫歌詞,敘事節奏理路層次分明,曲折的情節和心思藏在行雲流水的句子裡,細膩熨貼,餘味盎然──她是當代中文流行音樂圈極少見能夠兼治詞曲的專業創作人,光網路上樂迷統計的作品就有將近三百首,實際數量絕對不止於此。但數字不算什麼,她的作品經典迭出,成色之精,才真令人咋舌。

但她一點都不以過往的作品自滿,正好相反:那次見面,她說自己正和一位從小彈巴哈的青年樂手修習爵士鋼琴,重新建構自己的音樂認知。她淡淡地說:重新聽自己以前寫的歌,「覺得沒什麼意思。」

且慢且慢,她說的「沒什麼意思」,是張艾嘉〈箱子〉和〈飛向異鄉的747〉,潘越雲〈謝謝你曾經愛我〉和〈情字這條路〉,陳淑樺〈聰明糊塗心〉和〈本城女子〉,鄭怡〈天堂〉,優客李林〈少年遊〉,林志炫〈蒙娜麗莎的眼淚〉,蘇慧倫〈愛上飛鳥的女孩〉,張清芳〈加州陽光〉和〈Men's Talk〉,江蕙〈返來阮身邊〉和〈落雨的暗暝〉,萬芳〈孩子氣〉和〈慢火車〉,莫文蔚〈單人房雙人床〉......。我在節目放了私心珍愛的,她在自家廚房彈唱的demo版〈少年遊〉,正感動著,她卻說:「一定要整首播完嗎?歌詞寫得落落長,實在是太文青了,哈哈哈。」

流行音樂云云,對她來說,大概稱不上生死相許的志業。喜歡寫,喜歡唱,也有很多人喜歡聽,那樣就很可以了,畢竟人生值得追求的事情還多著呢。

要我用一個詞形容鄭華娟的歌,只能是「冰雪聰明」。八九O年代之交,流行樂壇往往濃墨重彩、囂張喧嘩,她卻很少寫纏綿悱惻、死去活來的慘情歌。即使唱著憂傷失落,她也總能讓你覺得終究會有個亮堂堂的去處。她酷愛旅行,永遠睜著好奇的眼睛東張西望。世界上有趣的事情太多,來不及自怨自艾。於是聽她的歌,也像置身一部公路電影。她用各種方法告訴你:上路吧,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身體和心去迎接歡愉和痛苦。儘管受傷吧,不要怕,那些疼痛,就和快樂一樣,都是成長的禮贈。

她的歌,讓許多女孩和她一樣,在「國民旅遊」初興的年代,鼓起勇氣上路壯遊。在社會對女性角色仍有諸多成見設限的時候,她們敢於聽從心裡的聲音,走向廣闊天地。她們一面聽著華娟的歌,一面背起行囊,坐上一架飛向異鄉的七四七。她們的行李箱裡,可能會有一只大同電鍋,和一捲《往天涯的盡頭單飛》錄音帶──它們都是想家的時候,不可或缺的陪伴。

多少年過去,那曲青春之歌,仍然深深印在腦海:

守候是為了重逢,過去和未來的夢
在地平線上的盡頭,變成一道美麗的彩虹

(寫給《財訊》)

CC BY-NC-ND 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