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B的信

B：

晚上好。

今天又惹你不开心了。好在你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也是一个没头脑的狗狗，摸摸头就能原谅我。

我就不行。现在还是对s的事耿耿于怀，暗暗地讨厌她。我在想我是哪里做错了，让一件好事把自己弄得不开心。

我做错的地方，还是把交换和朋友混成了一件事吧。我为别人提供便利，并不是无条件的，我想被感谢，被喜欢。但是怀着这种心情交朋友，就会发现并不灵。对方没有必要为此支付等价的友谊。人和人之间情感的联系就是这么没有道理。

怀着期待去交换，就会轻易落空。

我最近不知道自己好不好。好的是，我感觉到自己自信、放松，对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那么害怕了。第一次从深圳到广州，我感觉别人总是看我，因为我确实会有那么一点不同。当时我觉得被排斥，觉得这个粤语和文化形成了一幢鬼打墙，卡在我和人们之间。

这次我觉得自己好多了，人们看我，就让他们看。我甚至想让他们知道我是不同的人：一个与他们不同的人，就这样昂首挺胸地生活在这里。我的背后并不只是我自己，我的背后是我的文化，是我的祖辈的积淀、迁徙、努力。我的怪癖是他们的怪癖，我的沉默是他们的沉默，我们就这样生活，生活下来。

那天我坐在马桶上，想到每个人的粪便应该都有每个人独特的菌群，就像人的体味一样，是人和她们身上种种的微生物共同生活的产物。一个人不是一个个体，她是一座生命循环的生物圈，她携带着所有这些细胞、血液、微生物，生产、消化、排泄，在不同的地域和环境中流转，她身上的一切和周围的一切都在以一种极为微小的尺度死亡、更新。

但人不能更新。

诗里说来生要做一棵树，或者一座山。它们沉默地生活，看生命本身流转、抽搐、归于平静。树叶掉落，星石斗移，但这些植物和山并不更新。只是以一种奔忙的我们无法感知的速度接近消亡。

人也一样。我们身上的菌群也许正在旁观，这种携带着记忆的消亡。

就像以前不明白动画片里的男主角，为什么“总有一只眼睛看着过去”。我身上有一种很强地要和过去割裂，要丢掉所有我讨厌的部分的渴望。我很轻易地和人断绝联系，离开一个地方，我总希望，第二天，我就可以成为一个新的人。

这么想会给自己一种动力，但是后来才发现，人不能更新。过去是一个人身上最深处的阴影，它拽着你，不让你变成朝生暮死的飞虫，而是变成一个痛苦的，长在地上的人。

成年人的意思，可能就是能和痛苦生活在一起的人。

我很怕听到手机的声音。

如果不小心忘记静音，哪个群聊或者微信让它发出一声震动，我的大脑就感到一阵被穿刺的钝痛。

我不希望有任何人，任何事找我。我希望呆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没有任何话语和忧虑。

那天看到叶子牌觉得很神奇。所以扑克牌上的花纹，数字，都变成了写得很飘逸很漂亮的繁体字。黑色，红色，有书法的笔触和变化。如果所有的事物都能变成文字一定很神奇。语言不再是我们认知的边界或者存在本身，语言成为我们能基础到一切实体，如同一块块砖石在身边，它们是我们能触摸和感知的世界本身。

世界变成了一本多维的书，充满了字。感觉很有趣。

我就是会想这些没用的事情，不创作，也不表达， 只是想一想就很开心。但想过的东西却没办法存在，像关灯前急着驻留的光。像我。

把在惠州买的那本《寂寞的游戏》看完了。看书的时候就想，这么写是会死的。后来发现，作者果然自杀了。

代序是作者的朋友写的，写得很差，如果我是作者，我不会和他当朋友。我最讨厌强行用理论讨论情感表达的人，就好像写作和画画，是把心敞开，把心掏出来晾晒。但他却说，你的痛苦完美符合了血液滴落的力学原理，它掉落的形状，就像古典时期最具象征意味的绘画符号。如果我有力气，就会说“傻逼”。但我遇到这种事情，就没有了力气，我（和作者）的客厅是心做成的，它的木地板上沾满了灰尘和脚印。

今天坐地铁的时候，看到浮世绘中一张武士的脸被印在T恤上，刚好贴在对面男人鼓起的肚子上。

这幅浮世绘的作者会在乎吗，他死后，他的创作被穿在肚皮上，被放进洗衣机里和各式各样的布料旋转，他会痛苦吗，还是觉得神奇，还是毫不在乎。

果然人死了，就没有任何权力可言。死去的身体被仪式尊重了，但是情感会成为一种产品，像恐怖片里发疯的主人公爱好的动物标本一样，被精心制作地栩栩如生，变成一件风干的展品。打了蜡的地板上，欢迎留下更多人的脚印。

这样一想，我就明白了那些在死前焚毁作品的创作者。他们想关上那扇门，如果活着的时候，都没人能握住他们的手，死了后，再多双手对他们而言也毫无作用。

我这封信写得很糟。以往我会让逻辑清楚些，尽量克制自己的刻薄和偏激，并且适当表达一些温暖和爱。但是给你写，我就像在用神经敲打键盘，打字的声音和我的脑子一起突突作响，并不在乎自己写了什么。

你的上封信写得很好。

我们需要写更多信，更多了解对方。

请你当作收到了一只新鲜割下的耳朵，这封信就是那样粗粝的感情。

下封信我会写得温柔一点。

爱你。晚安。

24ftj

2021-11-11

1.19 AM

在即将搬家的书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