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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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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记忆搬个家|“外婆”

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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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在大前年去世,趁还记得的时候,写下了这些关于她的记忆。

很久没跟外婆说话,去年十一月突然脑梗复发,这一倒下就没再起身跟我们说一句话。妈妈说回想起来她整天躺着不翻身,一定是很痛很苦的,只是没法儿说出口。这一下,算是彻底解脱了吧?

五年前我读大二,在三水校区,那时跟阿珍的感情最好,楼上楼下经常撺掇来去,有时候半夜里提溜着两罐冰啤酒和一包辣条,能聊上大半个晚上,还常常夜里互陪一饭酸辣粉,正是离了家叛逆的时候。暑假了,跟她盘算着俩人一起去云南旅游,把暑期校内社会实践当成不回家的借口,结果谋划了一整个星期才在电话里说出口。后来跟表哥聊天,提起不回家,他QQ发过来一条消息:“阿嫲生病了你不知道吗”,“阿嫲连话都说不出口了”。 打电话回去,妈妈接的,是脑梗。喊她,能认出是我,但发出声音来却是含糊的,不是我以前那个耳朵聋、嗓门大的阿嫲了。细细回想,在我大学毕业以前,家里发生的所有大事都是瞒着我的。那个暑假,幸好还能放阿珍的鸽子,后来收到了她从云南寄回来的明信片,而我回家陪我的阿嫲去了。

外婆很要强。年轻时常用纸巾掏耳朵,结果不知怎么就把耳朵掏坏了,随着年纪渐长慢慢就听不到我们讲话了。我也不记得确切是什么时候,她有了一只右耳的助听器,平时就插在耳道里,有时候会滋滋响得人觉得头疼。那时起,对她讲话有时还会不耐烦,从“阿嫲阿嫲吃饭了”简化成“吃!”,而且必须是喊出来的那种音量。或许这样她心里会以为我们没那么爱她了吧?陪她出门买菜,经过买菜摊阿姨向她打招呼:“老姨吃饭了没”,她永远是呵呵笑着答:“诶”。因为这一个微笑和这一声“诶”,是永远不会答错的,她的要强让她不愿意别人发现耳朵里的缺陷。妈妈和小姨在家里喝茶聊天时,外婆常常疑心她俩说什么悄悄话呢?怎么不说得大声点让她听到?很敏感但老了以后很好脾气的她,慢慢就学会了两耳不闻身边事,这时往往会做出扶额摇头的神情,这神情在她去年卧床之后还常常在我眼前重叠起来。

记忆里的外婆是个“大胖子”,哥哥常说我一定是隔代遗传了她的基因,整个家里只有我和她是“胖子”。这样的“基因”,也没能阻止她在卧床以后暴瘦,肌肉萎缩。护工回乡下过年,我常住外婆家里,跟妈妈一起照顾她。每次给她擦洗身子,看到嶙峋瘦骨,想起以前每次我俩互拍大腿,外婆啧啧声地说“这腿真大”,我就会拍回去,啧啧声回“知道为什么大了吧”。现在呢,什么都说不了了。有时候会想知道她能不能认得我,才会在看到我时那么努力地想念出一句“阿弥陀佛”,“阿....阿...阿...阿弥.....”。她是信佛的,直到最后这样的信仰也还在。昨天在家里收拾她的遗物,妈妈翻出很多证明,外婆在佛堂为我们每个人都供了一尊佛。我不是完全地信佛,但我知道这背后代表了什么,就在七八年前,外婆还跟她的一群佛友游历山水,去了很多地方的很多佛堂,为我们求了很多福分。那时的她,真好,好想回去。 

去年十一月,妈妈打电话说外婆突然脑梗复发,送进医院,这次可能没办法像五年前那样恢复回来。第二天一早搭高铁回,直接去了医院,她窝在带消毒水味道的被单里,要输很多很多的液,只吃流食,半边的身子没有了知觉。我突然觉得自己多了很多担当,夜里轮流跟妈妈、跟小姨在医院守夜,整夜整夜听她翻身、咳嗽,怎么也睡不着。妈妈跟小姨最辛苦,每隔三个小时的闹钟还没响起,就已经起身松尿袋。有时小姨用梳子给她梳头发,梳着梳着眼睛就红了,她说:(你们)阿嫲吃了一辈子的苦,到头了也没享几年好福,现在还要遭这样的罪。妈妈不会哭,也不说这样的话,她的方式就是一直忙进忙出。忙着照顾外婆、还要忙着跑去另一个地方给爷爷做饭,甚至要忙着在我回深圳之前买些东西让我带走,一刻不停地忙。今天她突然跟我说:“人这一辈子就这样了,还是要对自己和身边的人都好一点。”我想起她在收拾外婆的遗物时,一边嗦鼻子一边抹眼睛,借着感冒的鼻音,盖住很多情绪。

好长一段时间,外婆在我记忆里割裂成三个样子。第一个是还住在乡下、样子很强悍的外婆,那时外公还在世,但也不知为什么感觉不到他们两个相爱,她会常常跟外公生气。即使这样还是从小姨那里听说,外公去世时把三姊妹叫到床前,嘱咐她们照顾好外婆,外婆那时的情绪,我没感受到。第二个是外公去世之后一直坚持独居的外婆,她不愿意搬到舅舅家住,倒是给了我可以常常游走在两边的可能性,有时候跟妈妈闹脾气会突然跑回外婆家住一段时间。那期间外婆经历了从倔强到平和的状态,皈依了佛祖,找到自己的信仰,越来越少为了儿女生气,在我们之间有一段漫长又短暂的好时光。第三个是去年十一月以来一直撼着我脑子里的线、卧床的那个外婆,冲着我们咧嘴笑或者动不动就发脾气、但无论如何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人这一辈子就这样了,趁还记得,先写这么多吧。外婆生病,让我变成一个特别容易想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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