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自然香】這張人臉無法識別——臉盲症患者:奧利佛.薩克斯、查克.克洛斯、卡洛塔、畢彼特
文|虛詞編輯部
蔡明亮的《你的臉》,片長77分鐘,放映了13張臉的大特寫。難以想像,一個臉盲症患者會從中看到甚麼?是如馬格利特的作品那般,想窺探一張臉時卻永遠被擋住?還是有如觀看培根的畫作,在放映中逐漸看到臉的消解與變形?
臉盲症,又稱臉部失認症(英語:prosopagnosia),為一種與臉部知覺相關的認知障礙。患者因負責臉容和身體識別等工作的右腦梭狀回(fusiform gyrus)功能受損或無法運作,導致難以辨識他人容貌,覺得人人差唔多樣,但其視覺處理(如:物體辨識)和智能功能(如:決策能力)則保持完好。早於1890年代已知有視覺失認症,只是未有細分為臉部失認還是地方失認。1872年曾記述一病例,形容一男人中風後右腦後區受損,失去辨識地方和人物的能力,甚至一度不認得太太。1883年,亦有記述病人忽爾認不得自己的臉,無法在鏡中辨認自己的病況。(1)
臉盲症可分為先天及後天,前者為一種由遺傳或發育異常引起的終身疾病,後者則因腦部受損而引發,如遭遇腦創傷、罹患腦癌、認知障礙等。主要可分為三類:「發展性臉孔失認症」為先天,患者因基因或腦部天生存有缺憾,生來便無法辨認人臉,由於與生俱來因此難以被察覺,通常是發生事故後才讓問題曝光。「感知型臉盲症」為後天,患者喪失將臉部各個元素統合的能力,即無法識別人的臉部特徵與表情,無法從兩張照片中判斷是否同一人。最後「關聯型臉盲症」也屬後天,患者可分辨不同人的臉部差異,卻無法藉由臉孔來連結有關這個人的記憶,換言之患者可從不同照片中辨認出不同的人臉,只是缺乏將臉孔與記憶中熟知的臉孔「配對」的能力。
據美國醫學期刊《Cortex》刊登的研究指,每33人中就有1人患有臉盲症。臉盲症雖對健康無害,卻會影響患者的社交能力,嚴重更可引發社交焦慮。據英國國民保健署(NHS)刊載指南表示,臉盲症或導致識別他人情緒、年齡與性別的困難,也會令患者混淆電影角色和情節,甚至無法辨認死物。醫學界暫時未有治療臉盲症的方法,但臨牀心理學家會幫助患者建立認人技巧,如辨認別人的聲音、髮型、衣著或步態等。今期「有病自然香」,且看文人藝術家們如何從一張張模糊的臉認識世界。
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神經文學家」奧利佛.薩克斯
這天你去看病,離開診症室後,你在大堂等著,突然有陌生人與你打招呼,你卻無論如何想不起這個人是誰。然後,你發現有警衛與這個人打招呼,這時你才恍然大悟,這人就是你剛才會見的精神科醫師。
以上不是笑話,而是腦神經學家奧利佛.薩克斯的親身經歷。他自小患有臉盲症,讀書時期常因無法分辨老師而被怪責,只能以髮型與配飾認出自己的好朋友,同時也無法認路,試過連自己住的房子也認不出來,過門而不入。待很久以後,他才發現自己其中一個哥哥同樣患有臉盲,同時懷疑內向的母親也有輕度臉盲。薩克斯總是避免出席社交場合,曾在2001年的一次訪談中,把自己的「重度害羞」描述成一種疾病,而他確信害羞的源頭正是臉盲症。
或許是自小的臉盲經歷,讓薩克斯有「病」無類,無論一個疾病聽上去多離奇古怪,他也會一視同仁地深入分析,尤其擅長以紀實文學的形式,將腦神經病人的臨床案例,寫成一個個令人動容的故事。1985年,他出版《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一書,記下了一個極其有趣的臉盲症病例:
一天音樂家皮博士發現,他無法認出學生的臉。他不但無法辨識臉,更會把死物也看成是「臉」,如把消防栓或停車計時器的頂部當作是小孩的頭輕拍,或是與家具的雕花把手閒話家常一輪後,才發現毫無回應。會見薩克斯醫師時,薩克斯發現他的目光時常跳躍,只看得到細節,卻無法看見事物的全貌,當薩克斯讓他辨認撒哈拉沙漠的照片時,他卻胡謅些不存在的事物,甚至在檢查結束後,握住他以為是帽子,實際上卻是其太太的頭,想把她的頭拿起來戴上。到了用餐時候,薩克斯醫師發現,皮博士能唱著歌做每一件事——前提是中途沒有被打斷,否則他的節奏就會被打亂,手裡拿住的物件也會瞬間變得陌生。
薩克斯於是想,皮博士把每件事都化成了歌曲,以音樂取代想象力,去詮釋這個世界。故事乍聽之下十分奇幻,但很多臉盲患者的確要發揮創造力來突破自身障礙,特別注意一個人的特徵,如鬍子、眼鏡、穿著,或是從聲音、姿態判別他人。在這案例中,皮博士依靠的便是音樂。
心理分析師認為,臉是第一個具有重要視覺意義之物,薩克斯指出,臉孔顯現我們的年紀、性別、情感、思想、意圖、經驗、性格......正因人皆有不同的臉,我們才能區隔出獨立的個體。嬰兒在兩個半月大時,已能跟著笑臉微笑,即他們能學會以臉進行對話,了解他人,進入社會化歷程。如此理所當然的事情,一個臉盲症患者卻無法做到,有別於早已被醫學界辨認的「失明」,很多臉盲患者可能畢生都不知曉自己患有此病,薩克斯也自言,當《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一書出版後,他收到了很多同樣備受「臉盲症」困擾的讀者來信,才讓他明白到此症並不罕見。再者,人人症狀殊異,一些重度臉盲者無法辨識配偶及自己的孩子,為日常生活帶來極大困擾。
薩克斯曾在訪問中自言,「我很關心「生存」(survival)的主題。哪些人如何生存著?為何生存?我的書探討最多的就是這個。」(2)他曾細細記錄的奇難雜症包括失語症、喪失三度空間感、偏頭痛、單腳站立、睡人、腦袋裡裝了兩百齣歌劇的人等等。薩克斯認為,病史也是自然歷史,而他更想記下的,是以人作為中心主體的病史,故他選擇以故事形式,讓讀者看到病人與病症的真正關係,人類視覺、腦部、創造力和適應的複雜,還有人面對疾病的奮鬥、求生經驗。2005年,薩克斯不幸罹患黑色素瘤(皮膚癌的一種),他以自身作為研究主體——書寫自己的病況,臨終前念茲在茲的,依然是研究人,如他所言,「在疾病裡,我看到人之所以為人的精髓所在——動物會罹患疾病,但唯有人才會深陷病態之中。」
無法記住人臉,卻畫出超寫實的人像——照相寫實主義畫家查克.克洛斯
查克.克洛斯(Chuck Close)的創作總是圍繞人臉。從小被診斷出患有閱讀障礙以及臉盲症的他,自1960年代開始描繪人像,後來專以照片為藍本作畫,為照相寫實主義(Photorealism)的開創者之一。
傳統肖像畫先求像真,後加上畫家的主觀意識,把臉部重新組合,畫出人物內在的精神與性格。有別於肖像畫,照相寫實主義力求創作出看起來如照片的作品,要求純客觀而真實的呈現,以強烈的視覺衝擊力,開拓出新的審美方式和感知體驗。要求創作者繪圖時中立,這點或許正是臉盲症患者的「拿手好戲」,克洛斯常以身邊熟悉的朋友的照片作畫,但對他而言,這些人臉只是一幅幅無法記認的、中立的圖像,而是他表現藝術的方式。他曾說,起初他是對「眼睛視線聚焦反應」的好奇而創作——當眼睛聚焦於眼前的靜物時,背後的物件就變得模糊,反之亦然。他希望觀眾觀畫時也有類近的體驗,不希望讓觀眾直接看到整個頭部或認出畫中人物,而是迫使觀眾一次只能專注在一個區域上,由是更能看清臉部所有細節。這裡值得一提的是,臉盲症患者往往缺乏辨認人像全貌的能力,薩克斯醫師在診症過程中,曾說發現臉盲症患者的「視點」異於常人:「雙眼快速轉動,從我的鼻子、右耳、轉到下巴,又移到右眼,好像是留意(說研究也不為過)這些個別部位,卻沒有看到我的整張臉、我臉部表情的變化、我整個人。」
無從得知克洛斯擁有怎樣的視點,但無論如何,作為一個藝術家,他只是希望在創作中轉譯他體驗到的,曾形容「相機是一種比肉眼更好的觀看方式,而肉眼是一種更主觀且容易失誤的觀看。我有時不信任我用肉眼所看到的,那常常是一種幻象。當被攝者移動了一點角度,透過相機觀看時那已經是一個全新的畫面了。」認為自從鏡頭介入影像後,藝術家觀看世界的方式就產生了變化。他把自己的繪畫過程形容為「編織」,需要系統地一步步完成,起初他透過噴槍加上稀釋過的壓克力顏料創作,1980年代起他逐漸以網格創作,以更概括、更豐富的色彩繪畫,讓肖像趨近於像素化,近看是變形的形狀,遠看卻仍像一幅照片。(他曾自言不喜歡被稱作照相寫實主義者,認為自己的作品對網格、規則體系和重覆依賴比較符合概念主義和極簡主義。)1988年他因為脊髓動脈破損而癱瘓,嘗試將筆刷綁在手腕和前臂上,繼續費事耗力地以數千個網格組成大幅肖像。
在創作過程中,克洛斯也力求技術上的創新,例如在絲網印刷的作品上,用羊毛氈制作的印章完成肖像作品,或是以水彩印刷技術,制作了14500個水彩色塊再逐一素描到電腦中,然後重新排列組合色塊,打印出洋紅,黃,藍三層顏色,以此模糊版畫和繪畫的界限。但不論換了多少種表達手法,克洛斯念茲在茲的始終是一張張「人臉」,曾說不解自己何以一直堅持畫肖像,甚至認為這對他而言十分迫切,直到某天他才意識到,「原來畫肖像支撐了我這麼長時間,
因為我很難辨識人臉。」
臉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個用手指旅行的丘陵——德國女畫家卡洛塔
有別於克洛斯的擬真人像,畫家卡洛塔(Carlotta)的人像筆觸凌亂,模糊不定,有時一張臉上會有好幾張臉重疊在一起,難以讓人記認。她繪畫時也不需要照片,甚至連光明也不需要,她總在夜裡點起幾根蠟燭作畫,用一隻手撫摸自己的臉,另一隻手在紙上勾勒出形狀。她曾說,「臉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個用手指旅行的丘陵,然後我再把它轉化成一幅二維的圖畫。我總是會迷失其中,因為我永遠看不到自己在做甚麼。」至今她已畫了1400多張自畫像,幾乎沒有一張重複。
卡洛塔自小發現自己異於常人,卻從未聽聞過「臉盲症」,只以為認出人臉是「驚人」的天賦,曾試過跟著錯誤的人回家,後來才發現那並非自己的母親。她曾製作一條動畫短片《Carlotta's face》,自白身為臉盲症患者的痛。旁白中她先說道,「一切都與我無關。眼睛在哪兒?是否有兩個鼻子?有嘴嗎?對我來說都無關重要。曾有人給我看一張照片,原來那是一隻大猩猩的臉,但我甚麼也認不出來。」接續她坦言上學總是讓她恐懼,因為當午休結束的鐘聲響起時,所有同學都能返回正確的集合地點,唯獨她無法做到,亦因此常常走錯教室。為了分辨上課老師,她製作了一個名單記下老師的姓名、學科、衣著特點,但並不總是有效,甚至被老師發現後,在整個班級面前嘲笑她,「你的耳朵裡除了木屑甚麼都沒有。」有次,她被派到教員室找曾經的班主任拿東西,她在門前對著一名男老師反覆說,「我要找舒爾茨先生」,結果那位老師十分生氣地說「我就是。」她曾自言「我真想深入地底,進入黑暗中去。」
克洛斯一直離群索居,畢業後做過馴馬師、卡車司機、電影放映員,都是些不需要與太多人接觸的工作。後來她買了一艘船,遠離人類世界,沿著澳洲海岸航行了一年,每天在海上閱讀書籍並捕魚。直到約40歲時,她才從雜誌裡認知到「臉盲症」這個症狀,但覺如釋重負,不再責怪自己愚笨。後來,她又在書中讀到,可以透過觸摸自己的臉來畫自畫像,由此得到救贖,以藝術作為情緒的宣洩,一次又一次,「我尋找著我的臉,尋找下一秒會逃離我記憶的東西。」後來,她因舉辦畫展引起腦科學家注意,檢查過後卻發現大腦沒有受到任何損傷,臉盲原因始終未明,但她一直保持創作,2020年更拍攝了紀錄片《Lost in Face》,裡頭她已滿頭白髮,但見她撫摸著自己充滿歲月痕跡的臉,而牆上掛著的,是她多年來畫下的一幅幅自畫像。
同場加映:因為無法記住人而羞愧的男神畢彼特
The first rule of Fight Club is: you do not talk about Fight Club. 這句出自畢比特之口的經典台詞,影迷倒轉都識背。畢比特的經典演出甚多,戲路極闊:《史密夫決戰史密妻》、《奇幻逆緣》、《生命樹》、《希魔撞正殺人狂》、《盜海豪情》、《七宗罪》等等,商業與文藝電影皆有參與,而他那張得天獨厚地靚仔到無倫的臉,相信沒有人不記得。
可是畢彼特本人卻無法記住別人的臉。2013年,他在接受《Esquire》專訪時透露自己有臉盲症,因無法記住別人的臉,被認為不尊重別人。他曾試圖假裝記得對方,從對話中找出線索卻不總是成功,有段時間他轉而禮貌詢問對方「我們在哪兒碰過面」,卻令人覺得被冒犯。後來於《GQ》專訪中,他再次表示,「我想記住我所遇到的人,可是我認為自己做不到而感到羞愧。」自言總是想待在家裡,無奈因為工作關係時常需要與人見面,為免被人誤以為「大牌」,會非常努力在社交場合記住新面孔。「但每個人的臉對我來說真的是個謎,我無法把握每一張臉,即便我努力的去嘗試。」讓人想起在《搏擊會》裡,畢彼特正式登場前曾在畫面「一閃而過」四次,甚至出現在電視廣告上,初看時或未必留意,如今幻想,不知會否近似臉盲症患者對人臉的模糊記憶呢?
(1)奧利佛.薩克斯《看得見的盲人》
(2)黃怡〈奧立佛薩克斯:人生只能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