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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 | 战火中的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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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中的博物馆和文物命运如何?是否有万全的措施能保护艺术品免于破坏?遗失的文物沿着怎样的渠道流散,最终又落脚何处?战后的文物归还工作又经历着怎样的重重困难?历史是最好的参照,本文以伊拉克的巴格达和叙利亚的大马士革为例,在塔利班威胁迫近、阿富汗前景不明之际,梳理了战火中的博物馆可能面临的困难与遭遇,为阿富汗文物保护的长远挑战鸣响警钟。
2001年,巴米扬大佛的炸毁已经成为塔利班臭名昭著的劣迹,曾受到国际社会的强烈声讨。20年后,塔利班的重新掌权不仅让人们对阿富汗民众的安危倍感忧心,国家博物馆里脆弱而珍贵的典藏文物也再次聚起世界的目光。尽管这一次塔利班声称尊重国家的文化遗迹,但仍未打消艺文界的疑虑。战火中的博物馆和文物命运如何?是否有万全的措施能保护艺术品免于破坏?遗失的文物沿着怎样的渠道流散,最终又落脚何处?战后的文物归还工作又经历着怎样的重重困难?历史是最好的参照,本文以伊拉克的巴格达和叙利亚的大马士革为例,在塔利班威胁迫近、阿富汗前景不明之际,梳理了战火中的博物馆可能面临的困难与遭遇,为阿富汗文物保护的长远挑战鸣响警钟。
作者 / 莫奴
编辑 / Emma

在911事件过去的二十年后,美军终于在2021年7月开始全部撤出阿富汗。然而,等待阿富汗民众的远非和平。8月15日,阿富汗国家博物馆已于社交媒体上发出告示,表示喀布尔的情况混乱,城中公私产业都有遭到洗劫的情况。目前,博物馆员工与藏品尚平安,但是未来不可预测。他们祈求得到关注,希望在这危急存亡之秋可以让国际同仁和媒体注意到文物的安危。喀布尔的情况惨烈,诚然,值得关注的远远不止文物的命运,更有留守和离散的人们、女性的权益以及阿富汗未来的发展等众多沉重的问题。文本希望就巴格达与大马士革为例,梳理战火中的博物馆面临的困难与可能的遭遇,为这个长远的挑战鸣响警钟。

乱世一向是文物被走私贩卖的好时机。这些年来我们也很不幸地看到,战火中的博物馆、美术馆或是文化遗迹不乏被洗劫或者摧毁的命运。其中,博物馆应变事件的过程能够较为清晰地被反映的,应该算是伊拉克和叙利亚的国家馆。

伊拉克博物馆由伊拉克政府在1920年代成立,首任馆长是著名的Gertrude Bell。Bell促进了伊拉克建国,是中东地区近现代史上有传奇性色彩的人物。伊拉克博物馆是最重要的国家馆,主要馆藏包括苏美尔、亚述和巴比伦等诸多重要的美索不达米亚古文明帝国的重要文物。

2003年第二次海湾战争爆发。针对伊拉克国家馆的抢掠在萨达姆·侯赛因倒台时就开始了。巴格达的国家馆并不是唯一被抢掠的,伊拉克国内的很多考古遗迹也遭到洗劫。大部分的抢掠都是伊拉克平民趁乱进行的。仅是截止2008年的统计,专家就估计有超过一万五千件国家馆和各个重要考古遗址的已知重要文物遗失,其中一半下落不明。相信还有很多没有被记载的文物也遭到了非法贩卖和被毁的下场。很多考古现场被严重破坏。已知的重要文物中也不乏被掠夺贩卖的,如从伊拉克国家博物馆丢失的沃卡花瓶(Warka Vase)最后是在破碎的状态被归还的。一部分的文物在黑市和毒品与军火一起流通。

沃卡花瓶。图源:http://www.dieselpunk.info/2013/08/the-warka-vase.html

伊拉克国家馆的惨剧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缺乏组织和准备。很多相关的组织,例如美国学术团体协会(ACLS, American Council of Learned Societies)和美军的纪念碑、艺术品和文献组(Monuments, Fine Arts, and Archives Section)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就已经成型。他们有经验在真正的战斗爆发前就进行保护案的研究和规划。但是,伊拉克入侵前ACLS仅有三个月准备时间,虽然列出了避免轰炸的区域和机构(包括古迹和博物馆),但是并没有更加详尽的计划,这也导致冲突具体发生时逐渐失控。美军实际到达伊拉克士兵人数远远不够维持秩序。事后,美国禁止了源自伊拉克文物的买卖,国际刑警组织(INTERPOL)和芝加哥大学的东方研究所博物馆等组织也有官方的失物登记,并会和商业以及学术界的专家共通信息。但是,像是大部分在战争中遗失的文物和艺术品一样,追回是万分困难的。很多文物会在不知名的仓库里沉睡多年,就像现在仍在时常冒出的二战期间掠夺的文物和艺术品一样,某一日再洗白浮现于拍卖师槌下。

当大家都在为伊拉克博物馆扼腕时,似乎没有很多人关注到巴格达的现代美术馆。西方国家对伊拉克文物的关怀远远不及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欧洲战场,与较著名的古迹文物相比,伊拉克的现代艺术馆藏就更被人忽视。位于巴格达Gulbenkian Hall的现代美术馆成立于1962年,馆藏不仅包括了伊拉克当代大师如Jawad Saleem的作品,也有毕加索等大师名作。现代美术馆在1986年扩张,新的分馆侧重于当代艺术,又称萨达姆艺术中心。现代美术馆也在2003年4月就遭到当地居民的洗劫一空,连家具和空调也被搬走了。这个现象到近年才开始有人关注。抢掠第二天专业人士开始进驻转移和保护艺术品,尝试守护作品。萨达姆艺术中心的馆藏除陈列外都保存在同一地点的地下室仓库中,很多的作品体裁特殊或者非常脆弱。在美术馆没有其他能进行高度安保的仓库时,艺术品的疏散和转移是非常困难的。馆员必须选择美术馆的哪些部分更需要看护,哪些作品更需要被保护。萨达姆艺术中心的图书馆、档案和行政办公室全部被火烧,多年的研究资料毁于一旦。随着巴格达的情况逐渐恶化,现代美术馆也遗失了超过八千件的作品,还有很多被刻意损坏。被保存下来的作品不到一千件,大多为转移到国家馆的作品。其中有艺术品是被艺术品商人根据其价值特意锁定偷盗,后面还有人纷纷企图再把作品卖回给现代美术馆。迄今为止,仅有很少数的作品被找到归还。美术馆的规模大大缩小,现在主要侧重在搜寻和鼓励归还、修复和重建档案上。自发组织编撰失物咨询的有伊拉克艺术家或是伊拉克美术史的研究者。可以查询的记录例如《伊拉克艺术作品红皮书》(The Iraqi Artwork Red List)。仅仅是规整档案和图片就已经非常耗时耗力,追寻和归还更是浩大的工程。

战后重开的伊拉克国家博物馆。图源:https://www.latimes.com/entertainment/arts/culture/la-et-cm-national-museum-iraq-opens-20150301-column.html

伊拉克文物和艺术作品被掠夺在艺术家的群体里引起了特殊的回响。2018年在巴黎的伊斯兰教文化中心(ICI)举办的《巴格达我的爱》(Bagdad mon amour,与2008年Salah Al Hamdani出版的诗集同名)展览中就有作品以巴格达美术馆中失落的艺术品为题进行创作。伊拉克艺术家Waddah Faris用搜集来的已经佚失的伊拉克现当代艺术作品的投影来创作了《失去的美术馆》(The Lost Museum),其中大部分作品为国家馆馆藏的伊拉克现代艺术作品,仅存于失而复得的底片中。另一位参展艺术家是伊拉克裔美国人Michael Rakowitz。Rakowitz多年以来的创作都以关注和重现伊拉克及中东地区从19世纪末期西方列强插足中东后开始流失的文化遗产为主。2003年伊拉克战争带来的掠夺只是延续了一个世纪以来西方对中东文物的觊觎,与遗失逆行的返还永远百倍艰难。西方美术馆声明自己拥有更好的条件保护文物已经成了一个惯例。较为受到关注的贝宁工作小组就非洲文物的归还进行的工作也一直都非常缓慢。

展览伴随着一场题为《巴格达我的爱/冲突中的艺术史:没有墙的伊拉克美术馆,在毁灭与重新创建中的文化遗产》的会议。会议在巴黎的(INHA)国立艺术史研究中心举行。会议的报告不仅关于伊拉克艺术史和艺术家,也关注了流亡中的伊拉克艺术家以及在藏品消失的情况下如何利用各种档案、数据(这里包括了典藏出版、Interpol的文物统计资料和以往的考古报告等等)和创作来构想伊拉克美术馆的问题。

巴格达不是展览唯一的中心。其中摩苏尔文化遗迹的命运也成为了艺术家讨论的议题。亚述帝国的历史古都摩苏尔在2014至2017年间经历了三年的战火,摩苏尔博物馆的文物遭到了有记录的摧毁。在与ISIS的对抗中,很多考古学生熟知的摩苏尔邻近的尼尼微古城城墙、尼姆鲁德阿淑尔纳西尔帕二世宫殿的城墙(宫殿的石雕壁画从19世纪后半叶开始早已被大量走私贩卖,其中大部分都成为了北美和欧洲博物馆的珍贵馆藏)以及叙利亚的巴尔米拉古城包括贝尔神庙等多处建筑受到了严重的摧毁。巴尔米拉古城及文物的负责人83岁的考古学家Khaled al-Asaad被斩首,遗体被悬挂示众。目光行至阿富汗,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例子便是巴米扬大佛在2001年被塔利班被炸毁。

然而,反对异教徒的偶像崇拜并不是唯一的借口,战火中众多的清真寺也遭到了刻意或者无意的毁灭,重要的文物也被有计划地流通贩卖以谋取私利或者资助战争。追回这些文物变成了一项长期的工作。2021年7月,美国刚刚向伊拉克返还了一批一万七千件被非法走私贩卖的文物。这些交易里有不计其数大大小小发战争财的古董商。私人藏家手里的东西比机构好商量。很多时候,为了归还,政府回过头来不得不和这些“藏家”搞好关系。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臭名昭著的Douglas Latchford(已故美国古董商人,长期从泰国“收购”柬埔寨古典高棉石雕),更多的则是不动声色的牟利。

法国艺术史学者Morad Montazami一直关注这个问题,继巴格达之后又在2021年组织了关于叙利亚大马士革国家博物馆的会议。大马士革国家博物馆的典藏在费萨尔一世任叙利亚国王的1919年开始建立。国家博物馆的馆藏以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到拜占庭时期的古迹和文物为主,也有伊斯兰和当代艺术品。其中最著名的是杜拉欧罗普斯犹太教堂的壁画和巴尔米拉的文物。1920年,法国接手叙利亚。像当时多数的法属殖民地和托管地一样,法国非常积极地参与了大马士革国家博物馆的组建。博物馆的馆体从1936年开始兴建,建筑师为法国人Michel Écochard。Écochard为大马士革国家博物馆做出的设计结合了伊斯兰教王国阿尤布王朝简约的建筑风格,与他曾经设计过的现在土耳其的安条克博物馆类似。Écochard的足迹遍布殖民帝国的各个角落,除了参与过叙利亚各地的古迹修复外,后来还陆续涉及了贝鲁特、卡萨布兰卡和达喀尔等地的城市规划。

大马士革国家博物馆。图源:https://www.sohu.com/a/337440542_411416

有巴格达的前车之鉴,大马士革国家博物馆采取了提前转移防范和闭馆的措施。国家馆的馆藏进行了转移后,工作人员协调将各地地方馆的一部分典藏转移到了国家馆。期间,从2012年开始,国家博物馆闭馆,直到2018年底重新开放。馆体建筑的大部分无虞,但是还是受到了一些轰炸的损坏。学者Gerda Henkel统计了从2011年战争开始到2020年为止,叙利亚的博物馆和文物在战争中的遭遇。他的报告中指明记录在案的55所文物保护单位(包括博物馆、仓库和含有文物的古建筑)中有超过半数遭到损坏,记录在案的文物有超过四万件被偷窃掠夺。当然,这还不包括战争中对尚未记录在案的文物与古迹造成的损坏和有计划的非法古迹发掘与文物倒卖。这里面也不包括叙利亚的前国防部长Mustapha Tlass在2011年出逃迪拜时带走的405箱文物。这是非常保守的估计。抛开大部分灭于战火的古都阿勒颇,光是大马士革市内就有超过一百处的受保护古建筑遭到破坏。

阿富汗的文物里大家熟悉的可能有风格俊美的犍陀罗石雕或是2017曾到北京故宫巡展的阿富汗国家博物馆馆藏。阿富汗国家博物馆又称喀布尔博物馆,成立于1919年,有着全世界最为著名的中亚古迹典藏之一,超过十万件文物。从1980年代末的内战开始,博物馆多次遭到掠夺和轰炸,七成以上的文物流失或损坏,中间又陆续有接近一万件被归还。持续的战争让美术馆的馆藏保护和追回成为了一场拉力赛,也有了用经验换来的乱中有序的保护计划。近年来,档案资料的丰富也胜于以往。美军入侵阿富汗后,喀布尔博物馆也拿到了一些资金进行修葺。现在,阿富汗国家博物馆的馆长Mohammad Fahim Rahimi表示塔利班同意保护国家馆,已经驻兵守护。塔利班也在今年2月发表了声明称会保护阿富汗的国家文化遗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已经介入呼吁和塔利班政府协商保护文物不遭受损害和掠夺,但是业界仍表示情况让人非常担忧。即使不被有计划地摧毁和贩卖,众多的古迹和文物也需要持续的人力来看护和修复。

阿富汗国家博物馆中的犍陀罗石造像。图源:https://m.thepaper.cn/wifiKey_detail.jsp?contid=14097210&from=wifiKey#

现在战火继续在阿富汗蔓延,对艺文界的同行来说值得忧心的不仅有博物馆和文物,更加包括了工作人员和艺术家,特别是阿富汗的女性艺术家。在许许多多的抗争中,就像是我们在近年已经看到的缅甸、塞内加尔和古巴,艺术家和记者常常是被拿出来杀鸡儆猴的典范,根据以往的记录,塔利班也绝对来者不善。根据馆方透露的消息,在塔利班上一次在阿富汗执政期间就有计划的毁灭了国家馆馆藏的佛教、印度教和其他非伊斯兰教典藏物品。国际社会和舆论对塔利班摧毁巴米扬佛像进行了强烈的谴责。他们也知道这对他们的国家形象建设产生了影响。现在,塔利班宣布成立了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作为一个伊斯兰主义的团体,宣称建国意味着需要在教义和国族身份建设之前进行权衡。截至目前为止,似乎塔利班有效地管束了人员未对文物和古迹进行表演式的摧毁,也表示尊重阿富汗的历史遗迹。这一次,不知道民族国家的诱惑是否可以改变塔利班的文化策略?

Posted in 中东公共人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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