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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國近了你當悔改:讀Joel Robbins《成為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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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暴風雪中聽聞黃應貴老師離去了,非常感慨。還是先貼出原本寫好的聖誕應景文章。出版於2004年、如今已成人類學基督教研究經典的Becoming Sinners,正是以一個「沈重」的聖誕故事開頭 。Robbins想要認真思考基督教對Urapmin人的意義,而人類學家又該怎麼書寫文化的劇變與斷裂?
Joel Robbins, 2004, Becoming Sinners: Christianity and Moral Torment in a Papua New Guinea Societ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我也知道在我裡頭,就是我肉體之中,沒有良善。因為,立志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來由不得我。──羅馬書7:18

聖誕前夕來到太平洋西北岸,沒料到在這座民風開放的美國城市,鬧區的街角處處可以看到傳福音的信徒,站在「耶穌即將再來 」、「苦難何時結束」的看板前。我想起人類學家Joel Robbins的《成為罪人》。如果耶穌即將再來,你準備好了嗎? 這是1990年代、巴布亞新幾內亞高地的Urapmin人每天拷問自己的問題 。

《成為罪人》的序幕是一個聖誕節的故事。1991年歲末,Urapmin渡過了一個難熬的聖誕。那年年初,跨國公司Kennecott派出地質學家前來巴布亞新幾內亞勘查礦產資源,可是開發案的資源分配不均,一個次聚落得到了更多的工作機會,引發另一個次聚落的不滿。鄰里彼此找碴,零星的衝突一再發生,人際互動充滿火藥味。最終,兩聚落無法再像往常共同舉辦聖誕慶祝活動。Urapmin對此感到非常羞恥。他們說,這是一個沈重的、「有罪」的聖誕節,一場讓所有人陷入痛苦的道德危機。

Urapmin會如此痛苦,是因為相信耶穌可能隨時都會降臨,他們的道德必須無懈可擊才行。陷入長考的地方領袖最後採用了傳統手段解決這場紛爭:一月初,他邀請兩個聚落進行和解儀式,儀式中交換類似的物品,意味著向對方「買回羞恥」(fiton dalamin)或「買回憤怒」(fitom sanin)。同時,他也宣布未來若還有紛爭,將會直接呈報給區域執法單位,讓更高的主管機關介入。這項法律有沒有成為白紙黑字不得而知,但Urapmin非常滿意這個處理方式。隨著儀式結束,人們重新相信自己能夠控制自己的罪孽,取得了上天堂的資格。

Robbins從這個故事出發,探討Urapmin的轉宗歷程與當代生活。從外來觀察者的角度,這一切的爭議是因為礦業公司而起。但從當地人的觀點來說,Urapmin 基督徒認為人類生來就是有罪的造物,需要時時刻刻反躬自省,甚至需要動用嚴格的法律,確保自己是個好的基督徒。與此同時,傳統的力量也不容忽視。Robbins指出,傳統文化與基督教文化同時在Urapmin社群裡運作,特別是在倫理道德上,兩者產生了矛盾。

《成為罪人》想要確保兩種文化邏輯都能被細緻地分析。在過去,解釋一個社群快速轉宗的方式大致有兩種:第一種歸因於強烈而密集的傳教活動,第二種則指向了社會經濟環境裂解的後果。但這兩種解釋都無法被套用在Urapmin的例子上。這個區域既沒有大規模的傳教行動,村落的社會生活也與前殖民時期沒有太大差異。貫穿全書的問題成了:為什麼人們可以、也願意接受一整套全新的基督教文化?

Urapmin聚落的位置與鄰近族群(圖片取自原書)

Urapmin的大規模轉宗非常戲劇化。1977年,幾乎所有居民都經歷了聖靈附體,受洗成為基督徒。更特別的是,在這之前Urapmin其實並沒有任何靈魂附體的傳統儀式 。事情的始末至今仍然眾說紛紜,不過Robbins的訪談指向了一位居住在鄰近聚落、名叫Diyos的神學士。1977年初,Diyos見證了一連串異象,神告訴他「重要的事情」(bikpela samting)即將發生。他一再祈禱,與教友們展開了漫長的等待。三個星期後,奇蹟降臨了,隨之而來的是三個星期的狂歡──人們顫抖、狂喜、哭泣,尖叫著在村子裡來回奔跑。「那一陣子我們完全沒睡覺。」親身經歷這一切的教徒說。在這之後,Urapmin得以直接與聖靈溝通,不再需要外來的傳教士 。

成功的轉宗不能只仰賴偶發性的聖靈降臨。基督教如何成為一套對當地人有意義的系統?Robbins指出,Urapmin的傳統文化重視知識,過去許多知識是秘密,也是權力的來源。1977年以來,獲取基督教知識的新管道浮現,包括閱讀、做夢與異象。 更重要的是女性靈媒的出現。她們成為新時代的宗教權威,負責治病、尋找失物、以及解決各種日常疑難雜症,讓基督教深入人們的凡俗生活裡。這也是Urapmin的歷史上,女性第一次在基督教裡有了明確的位置。

隨著基督教成為生活重心,Urapmin也改造著聚落環境 。他們拆除了傳統的祭屋,建立起新的教堂。對村民而言,這是一個嶄新的時代的到來,過去的都早已過去。人類學家問:「基督教的復興運動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從1977年開始以來就沒有停下來過。」當地人回答:「我們的教堂就是復興運動本身。」

Urapmin說:「在基督教裡,什麼事情都是開放而自由的。」但在破除傳統禁忌的同時,他們也發現自己充滿欲望、憤怒、嫉妒與悖德的危機。在禁忌的土地上開墾、或是食用禁忌的獵物的時候,人們仍然害怕,想要向神尋求額外的保護。他們雖然鐵了心要悔改,在社會生活裡卻處處受制。要如何在一個充滿誘惑、隨時會把你拉向罪惡的環境裡,當一個好基督徒?

和解交換儀式中的Urapmin村民,由Joel Robbins拍攝 (圖片來源;https://www.cam.ac.uk/research/features/looking-for-the-good)

這正是《成為罪人》最具張力的部份。Robbins關注Urapmin如何透過自省、祈禱、告解與一系列的宗教儀式,發掘自己的罪孽、打造新型態的自我。Robbins特別強調這樣的自我是個人主義式的,反映在Urapmin對救贖的想像上,其中一個例子是《馬太福音》裡著名的十個童女的比喻:

那時,天國好比十個童女,拿著她們的燈出去迎接新郎。她們當中有五個是愚拙的,五個是聰明的。那些愚拙的童女帶著她們的燈,卻沒有帶油;而那些聰明的帶著瓶子裡的油,以及自己的燈。
後來新郎遲延不到,她們都打盹,睡著了。半夜裡,有人喧嚷:『看哪,是新郎!你們出來迎接他!』十個童女都醒過來,修整她們的燈。愚拙的對聰明的說:『請把你們的油分一點給我們,因為我們的燈要滅了。』但那些聰明的回答說:『不行,絕不夠我們和你們用的。你們還是到賣油的那裡去,為自己買吧。』可是她們去買的時候,新郎就來了。那些預備好了的,與新郎一同進去赴婚宴,門就關上了。

針對這段經文最常見的詮釋是「基督徒必須隨時做好準備」,可除此之外,Robbins注意到他的報導人也強調「油不能分給別人」的細節。Urapmin說:「得救像是一張機票」,不僅需要競爭才能取得,而且每個人都要自己有一張。然而,這種基督教的個人主義,卻與新幾內亞高地傳統文化裡的關係主義背道而馳。

1990年代的Urapmin聚落 (圖片來源:https://www.sapiens.org/culture/trump-arrogance-papua-new-guinea/)

在各種儀式之中,最盛大的是聖靈大舞廳(Spirit Disko)。聖靈大舞廳是千禧主義式的集體歡騰,也是每年聖誕節的重頭戲。眾人圍繞著被聖靈附體的人跳舞、祈禱,高歌,直到聖靈離去,被附身的人癱軟下來。Robbins用了很古典的方式來理解聖靈大舞廳,他認為,兩套文化邏輯在這場慶典裡交會,調節了個人與集體之間的緊張關係,也給了Urapmin的「罪人」們一個喘息的機會。只是舞會不能天天發生,耶穌尚未降臨,激化的千禧主義也要回歸日常生活。在狂歡之後,牧師提醒村民回去田園裡耕作,否則你會餓,餓了就會偷,觸犯更多罪。他說:「耶穌回來的時候,看到你在田裡認真工作,也會比較高興。」

《成為罪人》是一本企圖心極強的民族誌。Robbins說,人類學家很常使用「社會變遷」,但卻不太敢說「文化變遷」。就算是在翻天覆地的變化中,也好像總是有什麼東西被延續了下來。顯然,Urapmin並不這樣看待自己生存的世界。研究者該怎麼貼近當地人的觀點來理解文化的「斷裂」?從杜蒙的結構主義與傅柯的主體化理論中找尋靈感,《成為罪人》試圖勾勒一個文化變遷的理論。更具開創性的是,Robbins在認真對待新幾內亞的區域複雜性的時候,能夠以同等的心力呈現基督教傳統的特殊之處。

同時棲身在兩種文化邏輯、日常與非日常、個人主義與關係主義之間,Urapmin感到困擾與為難,但也僅只是為難而已。他們已經毅然與過去道別,畢竟天國將近。


Joel Robbins是美國人類學家,現任英國劍橋大學(University of Cambridge)的Sigrid Rausing社會人類學教授。在這之前,他長期任教於加州大學聖地牙哥(UC San Diego)的人類學系。Robbins在維吉尼亞大學(University of Virginia)取得人類學博士,受業於Roy Wagner、Fred Damon、Susan McKinnon等人。他的田野地點巴布亞新幾內亞的Urapmin,關注的議題包括基督教、文化變遷、道德倫理,以及人類學與神學之間的對話。Becoming Sinner是他的第一本書,獲得高等研究院(School of Advanced Research)的J. I. Staley獎。


關鍵字:基督教、文化變遷、道德、巴布亞新幾內亞、大洋洲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