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山火
幾年前在貴州旅游,從黔靈山下來四處找巴士站的時候,撞上了一個女人。不是説我們真的撞在一起,是我和媽媽正往一個建築裏面走,她正好從那裏出來,迎上我們說:“不是這兒。”
我們還要一同往高架橋底下走一段路,那高架橋仿佛要通天一樣的高,這在貴州很常見,貴州時常給我一種蒸汽朋克的魔幻感。和我之前的故鄉截然不同。
這個女人個子不高,體態略豐盈,剃了寸頭。皮膚沒有經過防曬,被自然的陽光和風刮成了粗糙的小麥色。可是她的眼睛極美,睫毛纖長,眼裏微微濕潤有水光。我忍不住趁她回頭和媽媽説話的時候多打量兩眼。
路邊有車掀起塵土,我們走在路上沒有説太多,但是我們恰好又坐上同一班巴士。她坐在我們旁邊,和我們繼續攀談,她似乎更愿意和我媽媽説話,什麽都主動地和媽媽說,像一場匯報演講:“我是住在我朋友家裏,他人不在這兒住,只留他老母親一個人。這幾天他老母親需要人照顧,我就來幫忙,正好來玩一陣子。我有一兒一女,喜歡寫作。平時拿著相機出來拍拍照,然後寫點文字。你們加我微信好不好,我剛剛寫了一段。”她點開了一篇朋友圈,配圖底下是關於貴州粉麵的介紹。“她居然已經有一兒一女了,她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年齡。”我一邊粗略地讀那一段文字,輕輕地笑著,一邊思忖。
女人太過於活躍,觸發了媽媽的防禦機制。媽媽經常參加廉價旅游團,那種上午被大巴拉去傳銷地點洗腦,中午吃一頓免費的午餐,下午被拉去景點玩幾個小時,再被大巴拉回家的旅游團。媽媽一次都沒上過當,沒買過任何東西。所以她對所有熱絡自來熟的人,會自然地開啓高級戒備。媽媽加了她的微信,我很好奇,也主動地去加了她好友。但是當她提出要和我們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媽媽果斷拒絕,説什麽也不肯。於是她一個人在先我們幾站的地方下車走了,走之前說再見。
她走後,我才打開她的朋友圈看。發現媽媽也是。我們兩個剛剛裝得像絲毫沒有好奇心的人,此刻窺私欲爆棚。
“天哪,你看,你看,她家也有小三!還是她家的保姆!天哪,這些做小三的女人怎麽這麽賤啊!你看她說,她老公因爲這個小三都不理她了!”媽媽激動得臉紅脖子粗,她在世間所有的事情裏共情她自己的遭遇,喟嘆她自己的不幸,這是我見怪不怪的事情。
“你等等,你別激動。你仔細看,人家這個保姆都五六十了。”
“五六十啊,五六十也有當小三的,你爸不就出軌了那個和你奶奶一樣大年紀的歐陽嘛!切。”她不喜歡我跑出她的陣營,不同她一起搖旗呐喊。
“你看這裏啊,她說的是這個保姆借錢不還,而且不是初犯,在之前的雇主家也有類似的行爲。和小三,和出軌沒有關係吧,是被騙了不少錢。”
媽媽低頭看回自己的手機,沉默了一小會兒:“哎?我們晚上吃什麽?你想吃腸旺粉嗎?”她對這個女人的故事再也提不起興趣。
我在休憩的時候,依然拿出她在朋友圈發佈的長長的文章一篇一篇看。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透明,這樣渴望關注度,這樣將自己的一切過往和生活曝露的人。她好像沒有任何社交,沒有任何需要虛情假意的場合,需要維持的人設。她不畏懼讓所有人知道她的故事。
她生於河南某個小地方。父母生下她后,因爲她是女孩而厭棄。將她丟進牛棚,害她差點被牛角頂穿。又或者就任由她在那個木棍搭起來的破床旁邊的黃土地面上,看著她父母在床上瘋狂做愛呻吟,看著他們爲了生下一個男孩而交配。她父親每次見到她還要吃飯,就怒不可遏,提頭就打。或者心情不好也是對她一頓胖揍。她只能襤褸著衣裳,滿頭污垢,眼淚鼻涕黏住頭髮,流進嘴裏,就這樣去房子外的泥巴路上撿任何看起來可以吃的東西放進嘴裏。
由於沒有受到任何教育,她整個人變得似乎比同齡人更加癡傻。也因此被村裏的老男人用一顆糖騙去隨便一個稍微隱蔽一點的地方猥褻。後來她的親戚看不過眼,把她領回家照看,但是又被親戚的兒子猥褻。她的仇恨在長大成人懂事以後,如同點燃的山火要燒光所有生靈,無法被撲滅。
她說她不能放棄寫作,她一定要寫作,她不能對不起她受到的痛苦,一切仇恨都要被清算。
她那麽堅決……可是我眼睜睜看著她在接下來的幾年裏,重複地發了幾次内容大差不差的兒時悲慘故事后,變得平靜了。
她説:“我對現在的生活,沒有什麽可抱怨的。丈夫很愛我。我每天帶兩個孩子,根本沒有時間内耗。”的確,她的朋友圈隨著女兒上小學,兒子上幼兒園,而變成了誇張的鷄娃内容。她執行力非常高,所以能每天領著兩個那麽小小的孩子,上遠程外教課,看英文動畫片,讀英文臺本,在公園玩耍也要用音箱放英文故事朗讀。
山火滅于一場冬雨,天氣也轉涼。春天來臨的時候,萬物復蘇。生長出的苔蘚會逐漸覆蓋山火中逝去動物的遺骸。歲月的大手,撫平一切。這是我覺得最恐怖的時刻。
我對於我的仇恨,我的不解,我的眼淚,會不會也終有一天放手,而轉身投入一日日的生活,所有尖銳的回憶都被磨平。我會不會變成這樣?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了,因爲這是我唯一想做到的事情。
我想要寫下我自己的故事,清算所有愛和恨。
我的故事不是什麽特別的故事。它是最基本的家庭敘事。而最基本的,往往是最經典也最撲朔迷離的。我讀《月亮與六便士》的時候,感覺幾百年的車轍都繞著那根筆尖打轉,那細膩且誠實的敘事,説得不是多麽特別的故事。
而我,逐漸地,不再夢見我的父親了。留給我的時間,好像真的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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