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那些微不足道的「種族歧視」

住在日本近兩年了，我對自己的外國人身份一直很敏感，多少有些擔心自己因為身份而被人歧視。

最開始，我擔心自己把中國人的粗魯帶過來，顯得自己格格不入，因此凡事小心。也焦慮自己的日語太差，別人說的話聽不懂，所以很多需要與服務員密集交流的場合我都避免前往。每天在這裡的生活都格外謹慎，身體精神都有些疲憊。但回想這一年多來，其實並沒有受到什麼歧視，以至於第一次感到被區別對待是在一次旅遊途中。

不在我一直居住的東京，而是在福岡縣，日本最西端九州的中心。在去過幾次京都大阪名古屋之後，我選擇福岡，是因為遇到不少曾在福岡做交換留學生的外國人（非中國/日本人）都向我推薦它，從她們的經驗來看，這裡留學生不少。

一個比東京悠閒，又能容納很多外國留學生的城市，聽起來很棒。從東京坐了兩個小時飛機，我和男友在九月底抵達這裡。

雖然九月底福岡依舊很熱，但一切都很順利。這裡也挺繁華，但沒有東京新宿涉谷那麼吵鬧。路非常寬闊，人卻不多，和擁擠狹窄的東京形成鮮明對比。福岡沒有東京那麼大都市，繁忙嚴肅令人緊張，走在街上只覺輕鬆。我可以理解留學生朋友們所說的“好”，直到旅途第三天。

我們離開福岡市，來到電車半小時之外的小城久留米。酒店附近餐館不多，我們隨意在地圖上看到一個日式牛排店，於是walk in。店裡很小，三個桌子，和廚房，其他兩桌都坐滿了人。老闆是一對夫妻，兩人一起準備食物。我的日語水平不算很差，但離母語者還很遠。點餐很絲滑，老闆娘也是日式熱情：像我去過的無數餐廳一樣。當時正是工作日的正午，不少上班族來店裡取餐，離開，小小的店裡熙熙攘攘，我坐在餐廳最裡面背對著大門，只能聽到老闆夫婦二人時不時和新來的客人聊天，但聊什麼，沒有仔細聽。吃完後，我們感慨味道不錯，然後結帳離開。

在走出餐館那一刻，我在內心竊喜，我又一次和餐館老闆絲滑對話了，這件事對還在學習日語的我來說很重要。然而，男朋友走在我身邊說，“他們剛給每一個來餐館的客人都送了麵包，就在前台那裡放著，但沒有給我們”，我不假思索地說，“或許是給所有take-out客人帶的？”，“不，剛才在你身後坐著的兩桌客人也收到了”。我有些驚訝，腦子裡會想起櫃檯旁邊放著一排手工麵包，臨走時看到，我以為這是他們店另外的業務。

後來我們沒再聊這件事，我只是在心裡默默寬慰自己：
“或許是因為我們不在福岡市區，而在旁邊的小城市，這裡沒幾個外國人，他們排外也很正常。”“老闆娘和我們交流時態度很好，或許只是他們忘了。”

轉眼到了最後一天，我們回到福岡市區，在這裏最後走走轉轉。男友喜歡吃沾麵（一種日式的麵食，另配有湯，需一起食用），他找了一家福岡市中心評價不錯的沾麵館。

天色已暗，小小的店裡人滿為患，中間是廚房，圍著一圈桌子，座席不過十來個。我們在外等待，直到前一桌客人離開，店員大聲地在店裡喊謝謝光臨。這是日式拉麵店裡特有的聲音，他們總是忙忙碌碌，熱火朝天，卻不忘在客人到來和離開時熱情招待，客人進出，就像拉麵店員的聲音開關。我和男友進去坐下，不久後我們的面做好了。意外地辣，令人有食慾卻無法快速下嚥。我努力地吃著，旁邊兩桌客人早已離開，店員在我們身後熱情地送客，然後回來擦擦桌子。

終於，我吃完了。店裡剩下客人沒剛才那麼多，店員廚師們已經把所有人的面端上了，正在收拾。可是，待我們走出店裡時，寂靜。拉麵店裡熱熱鬧鬧的寂靜。

“有些奇怪”，我心想，“或許是他們忘了。我不應該這麼敏感，我太敏感了。”

我和男友什麼都沒有聊，直接奔赴下一個目的地。直到幾個小時後回到酒店，我們才聊起吃飯時的事情。“剛才很奇怪哦，我們離開時店員什麼都沒說。”

我心想，”原來你也注意到了。”

福岡是一個各種意義上的好城市，但因為這兩件事，在旅行剛剛結束時我內心有些許不快。

這是種族歧視嗎？但它好像非常微小。我們是不是過度敏感了？

如果是歧視，他們歧視外國人？如果只有久留米牛排店那次經驗，這或許說得通。但福岡外國人理應不少，總覺得聽到外語就歧視，說不過去。

或許，他們只是歧視中國人？因為我和男友說中文。也不是沒有可能。

緊接著我又想，若是如此，那我好像也能理解他們的不悅，因為很多中國人確實很冒犯，再加上前幾個月在中國發生的針對日本人的暴力。只是我自己還是覺得不爽，因為我來日本之後很努力讓自己說話舉止有禮貌，每天都小心翼翼的學這裡禮儀，我不想讓自己做那個“奇怪的不懂禮貌的外國人”。可我還是遇到了這樣的事。

從福岡飛回東京的路上，我的心裡總還是想著這件事，覺得好像不太舒服。但到了旅行結束十天後的今天，我又覺得，這點小事，到底算什麼呢。它太微小，就像書本的一頁裡一個因疏漏印歪了的字，很難被一眼看到。

而我住在東京的一年半裡收穫的友善，足以讓這些小瑕疵被忽略不計。有人知道我是中國人，就說自己或者家人也去中國旅遊過，雖然可能是幾十年前；有人會跟我說幾句中文，會和我聊關於中國的事。更多人看到我是外國人，所以或放慢語速，或特別講解，最後還會誇我日語講得很好。或者，他們對外來者不喜歡或者有些緊張，選擇不說話。

這些並非是因為日本人喜歡中國或中國人，而是因為他們很友善。即便不喜歡，大多數人不會表現出來。大多數日本人，也會分清「國家」和「個人」的區別。

而反觀日本人在中國，他們所面對的歧視和惡意無處不在。作為一個對他們抱有很大惡意民族中的一員，我覺得欠他們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