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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景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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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人碎片:在马来西亚的漫游(上)

赵景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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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在吉隆坡散步,常常走著走著,就發現沒有路了。

在去馬尼拉之前,吉隆坡,給我一種很混亂的感覺。也許和年齡有關,2015年,我剛滿21歲,第一次出國旅行。馬來西亞是最後一站。從機場出來,巴士往市區駛去。望著窗外大片的棕櫚樹,想到了《阿飛正傳》,想著,好希望下一次能去菲律賓呀。

阿飛,點解唔願意畀阿媽睇你一眼?

太陽落山,車到了茨廠街,也就是中國城。我住在一個便宜的旅店里,一個西方嬉皮士開的,幫工是位孟加拉移工,他們都很年輕。除了,在這個車流湧動、幾乎沒有人行道的都市漫步,我也常在旅館閒坐。某種氛圍很吸引當時的我。這里住滿了各種人,沒有空調的床位房,是最不受歡迎的,在那幾天,我的室友只有一個經商的老年印度人,以及只住了一晚,連手機都沒辦理網絡(我分享了熱點,他執意要我教他幾句中文,為了要對我說:“謝。謝。趙。先。生。”),早上很快離去的日本背包客。讓我感嘆,哪怕旅行,日本人也好辛苦呀。

大部分住客,都是西方人,有看起來是來東南亞過退休生活的。也有一副想要好好看看世界的年輕男女!那時,一個舒適帶有空調的單間,只需要人民幣六十元。我期待有一天,也來這里長住。在那個客廳,我們看電影,用YouTube分享喜歡的音樂,聊天,傳遞無法言說的煙,喝啤酒。

我還能記住一些面孔,比如,搬到吉隆坡的華人少女,她說新加坡太無聊了。我不敢和她說太多話,因為,我能感覺到,因為我的出現,形成了小小的中文交流圈,這讓她不太高興。這也許,是她想要逃離的原因吧。一個和藹、外向的華人大叔,這個旅店是他的安全屋。他說,他住在馬來西亞的另一邊,平日里照顧母親太辛苦了,就飛來吉隆坡散散心。

現在想想,我們這些完全不相幹的人,甚至有些語言都不能互通,但還是開心地共度一個又一個下午。一天下午,我幹脆躺在了地板上,在半醒要睡的時候,有人提醒我,可以睡在沙發上。但我只是搖了搖頭,繼續睡去,心里想著:管他呢,反正也是這樣的旅館了。從我的身上跳過去吧!

我真的就這麽睡著了,睡的很深,像是忘掉了時間。

時間過了好久。

…………

1.吉隆坡

我又要去吉隆坡了。2020年之後,我從沒有出國。當我來到蕭山機場,看到亞洲各國的運動員們,流露出一種比賽後特有的松弛感時,卻感到了一種不真實。對於海關,對於安檢,我感到了陌生和不確定。武漢封城之前,我逗留在香港,無法決定回家,還是在北京過年。那時,我總在想:真的?只要買上一張機票,你就可以想去哪就去哪了嗎?

在馬來西亞,我還是感覺到,世界,變陌生了。我費了很多功夫,才走到正確的地方,買到了一張去中央車站的票。一台很豪華的大巴車,冷氣很足,里面閃爍著如同夜店的射燈。抵達後,我又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去往Pasar Seni的地鐵線。

進入月台,我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為什麽英文都不認識了?過了一陣,才發覺,這些字母是馬來文。幾天後,我就不奇怪了。在國家博物館,展品的介紹里,也沒有英文,只有馬來文。那中文標識?中文幾乎是不存在的。

我們在看黃錦樹的小說時,很容易產生一種誤解,認為這片多雨的土地上,到處都是華人面孔。這幾十年,整個馬來西亞,包括吉隆坡、檳城、馬六甲,華人變得越來越少。我還是住在茨廠街,能明顯感覺到,華人店主成為了少數。茨廠街,與其說是唐人街,不如說是某種飛地。你能去往,進門要脫鞋的月樹書店,書籍大多是華文女性作家。以及,彩虹驕傲的勳章。或者,去往某個廟宇,一家經營了很久的餐廳。

我從酒店房間窗外望去,最左邊,是一家度假酒店的露天遊泳池,遊泳的人很少,往右看,是一條熱鬧的馬路,能看到一家很老牌的茶餐廳。中午來時,這里坐滿了人,我點了一碗冬菇雞腳面。餐廳是一家三代共同經營,年邁的阿嬤正在下面條,青澀的少年走來走去,為客人點單飲料。他的阿公,看起來很悠閒,此時他走出了店門口。他為街坊們,幾只跳來跳去的烏鴉,送來了雞內臟。

同一條街,仙四爺廟的香火很旺。不必說,福建閩南的民間信仰,深刻影響了海外華人。但也許,媽祖、岳飛,或是保升大帝,都離他們太遠。不論是歷史,或是地緣。仙四爺是他們的地方神。他叫盛明利,出生在芙蓉。1860年,因為錫礦開采,盛明利帶領當地華人,與馬來人爆發戰事。盡管,戰事失利,領袖也陣亡,但人們認為他已升仙成神。另一位主供的四師爺鐘炳,也與另一場1873年戰事有關。

我想,這些信仰,為馬來西亞華人,帶來了獨特的國族認同。

………

那天深夜,我搭乘Grab,路途遙遠就和司機聊起天。司機告訴我,竟然來到馬來西亞,就別吃華人的食物了,這些你在中國也能吃到。我沒有反駁,只是表示,這一次確實想多看一看馬來人的文化。

不知道為什麽,我們談到了英文,他說,他也是越說越流利的。司機問我,你知道嗎?英文和馬來語是很不同的,你也可以學習一些馬來語。

“比如,英文是Malaysia,但我們只會說Malay。Malay。Malay。英文是Chinese ,我們會說cina,你可以試一試,cina。試著念一念?”

……….

我確實走得更遠,專程去了Kampung Baru,人們說,在首都,這里是最後一個馬來傳統飛地。kampung,在馬來語中,是村莊的意思。很難想象,如此高度都市化的吉隆坡,離雙子塔僅隔一個天橋的所在,保留著一處傳統村落。最開始還有農田,現在變成了荒地和停車場。

在多年的抗爭中,這里作為文化遺產被保存下來。我去的那天,是一個禮拜日,分布在不同角落的廣播,傳來了布道的聲音。那天幾乎沒有遊客。偶爾,有穿著長袍的男人走過,他們是來度假的阿拉伯人。

在老城區,每到日落時,不少人會拿著紙板,鋪在騎樓下,開始過夜。巴生河的岸邊,無人光顧的地帶,也住著不少無家者。這也許,讓初次到訪吉隆坡的人,或者謹慎的市民朋友,感到了危險。

我想到了台北,也生活了數千名無家者。他們更不受歡迎,因為社區、房東、店主的嫌隙、反對,幾乎沒有人睡在更為安全的騎樓下,而聚集在公園、車站。但還有一些人,選擇住在了淡水河邊,這里要更隱蔽。當地NGO組織告訴我,之所以這樣選擇,是不願意被打擾,於是,幹脆遠離人群,社會蒸發。

離開吉隆坡的最後一晚,在午夜,我去買街邊漢堡。走回來時,看到一個赤腳的阿姨正對著,空曠的、只有車流的快速路,不停用馬來語說著些什麽。她赤著腳,來回微小渡步,語氣不滿,但沒有了可以控訴的具體的人。只是偶爾,一輛左轉的汽車,停留了數秒,仿佛是想要聽清楚,這個眼前的人,在呼告些什麽?我看著很不忍心,甚至無法,錄制一段視頻。我拿著漢堡,走去了不遠處的KK超市,買了一瓶礦泉水、奧利奧餅幹,又返回了她的領地。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她還在渡步,呼告,周圍也沒有鞋。我說話了,我說,阿姨,你還好嗎?她搖了搖頭,轉而走到了樹下,不再說話。我問她,需不需要水?她搖頭。但又用手示意,可以放在綠化帶的圍台上。我說,take care yourself。她沒有和我眼神交流,沒有看我,只是站在樹下,點了點頭。我停留了片刻,見她沒有立即打開水瓶。也許,她還不太餓,也還不太渴,讓我稍稍放心了一些。

我想到,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很多,如同你無法穿過車流洶湧的一條街時,剛好看到了人行天橋,走上去後,卻發現入口鎖掉了。如同,在吉隆坡散步,常常走著走著,就發現沒有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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