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筍的世界》

某天，孤獨人從超市買來一袋冷凍甘筍，丟在廚房一隅待用。沒想到，天氣雖然日漸寒冷，甘筍們卻反倒如逢初春，「巴啦巴啦」地長出葉子來。

這算是什麼光景？孤獨人不禁有點氣惱。

「喂，你們窮長什麼葉子啊？」孤獨人一把抓起袋子，厲聲咆吼：「明天才要下鍋，給我乖乖的待著！」

***

孤獨人的一番話，在甘筍之間引起了恐慌。

「我們要死了嗎？」年輕甘筍怯生生地問。她甘甜健碩，總是幻想著美好未來，從沒想過死亡如此臨近。

「怎麼辦？！」總是與世無爭的厚皮甘筍，突然驚覺命途多舛，不由得害怕起來：「我們什麼壞事都沒做過，為什麼要遇上這種慘事？」

小甘筍則是滿腔忿恨，用力甩動葉子，憤然抗議：「我們和人類都是生物，生物都是平等的，我們有活下來的權利！」

可是，孤獨人卻聽不懂甘筍的說話；而即使聽到了，這輕若落塵、細如微風的聲音也不過等同蟲鳴拍翼，在這喧囂的廚房裡無人留意。

「難道，我們就這樣等待著死亡嗎？」不知誰說了這句話。

「要不還能怎樣？我們只不過是一袋甘筍罷了！」另一根甘筍憤憤然地說。

甘筍們沉默了。

甘筍們流淚了。

甘筍們絕望了。

然後，最高的那根甘筍用比螢火蟲拍翼還要輕的聲音，慢慢地說了一番話......

***

翌日清晨，孤獨人差點沒氣瘋了。

明明連一點水也沒有、明明天氣冷得要命，偏偏塑膠袋裡的甘筍葉卻像《隔壁的龍貓》的橡樹般，一夜之間瘋長起來，葉子甚至長得比塑膠袋還要高！反之，甘筍則像被清晨的太陽抽乾生命似的，一根接一根變得枯乾扁塌，活像一團破布。

「沒水沒土，這些甘筍還拼命長什麼葉子啊？！」

孤獨人怒火沖天，完全不能理解一併買來的西蘭花、韮菜與馬鈴薯，莫不是乖乖地等著下鍋，只有這袋甘筍，偏偏如此不安分！眼看甘筍已不再甘甜，徒然浪費其他料理食材，孤獨人把心一橫，將一整袋甘筍丟進垃圾桶裡，「嘭」的一聲，用力關上蓋子。

「難道是產地問題？」他喃喃自語。

當最後一束光線消失時，甘筍們知道垃圾桶蓋子已然閤上，黑暗悄然降臨，等待著它們的，就只有下一站堆填區。

雖然害怕得相擁嚎哭，但甘筍們卻流不出一滴眼淚──是為了長葉子而耗盡了此身養分？還是，為了不知道能否看見明天的太陽？

甘筍們不知道，世界的複雜性遠超逾它們的想像，而它們只不過是甘筍罷了！

甘筍們只知道，在如此殘酷的世界中，這是它們唯一能做的事。

***

時近五點黃昏，垃圾車經過一整天的奔波後，終於抵達堆填區。

冬天日短，餘暉已近，一抹紅光火滿天，朔風捲落葉，徒留枯枝禿椏，一片的蕭剎，一片的廢墟。司機眼見天色已晚，四顧無人，也懶得駛遠，隨意在一旁開動了車斗，垃圾「嘩啦嘩啦」地傾瀉一地，就此揚長而去。

垃圾像嘔吐物般噴湧而出，衝擊的力度終於令年輕甘筍從暈眩中轉醒過來。

她虛弱地睜開了雙眼，顧不得自身，就著光線馬上四處搜視，卻悲哀地發現──長甘筍、厚皮甘筍、小甘筍、高個子甘筍.......這些她珍視的族群們──有些被壓碎，身首異處；有些蹤影杳然，也許已化作肉泥.......整整一袋甘筍，難道就只餘我一個？恐懼與孤獨感驀地襲來，夾雜著不安、悲傷、憤慨......千般滋味彷彿被煮進一鍋咖喱般，五味交雜。

怎麼辦怎麼辦？獨在異鄉、孤兵倖存，故土路遠，而且還受了重傷.......她茫茫然看向自己的腳，突然發現斷腿正枕在一堆爛泥上──切切實實的、濕潤的、帶著風霜雨雪的土壤──而不是綠色的化學泥，也不是塑膠袋或保鮮紙！

她的心因激動而狂跳不已──終於明白了！她終於明白高個子甘筍昨天說的話了！

***

「寧為垃圾，不作下鍋菜。」

那天，他眼神平靜地說著可怕的話：

「大家都知道，我們甘筍只是食物鏈底層，在強大人類眼中，我們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他們提供食糧；而一條好甘筍，就是在下鍋前保持新鮮甘甜，像西蘭花、韮菜和馬鈴薯那樣。然而，順從為我們帶來了什麼？除了滅亡，什麼也沒有！鍋子一開動，歷史就會永遠抹去甘筍的名字！

「我們要求存，就要開展自己的戰爭！」

有一根甘筍冷冷地問：我們拿什麼跟強大人類對戰？說得再慷慨激昂，也不過是一袋甘筍而已！

高個子甘筍閉上眼，朝天攤開雙手，像祈禱天問，又似是自言自語：「弱者求存，只能委身於捨命的勇氣──惟有放棄獨活，方能獲得整存！」

他的戰略，只能以悲壯來形容。

「我們要榨乾自己、燃燒生命，拼死拼活長出最多的葉子來，令整整一袋甘筍變成垃圾！因為只有淪為垃圾，孤獨人才會把我們拋棄──如此，我們其中一個，也許就有機會在堆填區中存活下來。

「焚身以火，化作焦土，再浴火重生，這就是我們的戰爭！」

他說，我們是根，只要根不滅，哪裡落地，哪裡就是故土。

***

......想著想著，年輕甘筍不由得淚流滿面，為自己灑下多少天以來的第一滴水。

這一滴水雖然微小，卻讓她活了下來，也盛載了整整一袋甘筍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