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罢工了

醒前消息 Le Rêve Luc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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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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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某个线粒体内膜的运输蛋白质决定不干了。

一日,某个线粒体内膜的运输蛋白质决定不干了。

“我受不了了,”它大喊着把身子从膜间拔出来,“我不要天天把钠离子搬进来又搬出去,罢工了。”

“不能的呀,你不做就没 ATP 了!”附近一个随时都很急切的游离核糖急切地说。它很少越过线粒体外膜,但线粒体也罢工了。

“我搬运钠离子产生 ATP,所以我才有 ATP 来搬运钠离子,但我不要做了,罢工了!” 运输蛋白坚定地对急切的游离核糖说,却发现对方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运输蛋白决定自在地逛一下,没有去管其他也试着拔出自己身体的膜上蛋白,它不干了,没必要再费心力去关心这关心那,一个不好犯大错。

我不干了,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大,它想。

不知是在这个运输蛋白拔出自己身体之前还是之后,细胞骨架也不干了,所以蛋白质们不需要确认氢键特征就能在细胞质内走来走去。到处都有东西不干了,丢下自己原先在做的事,互相在对方体内游泳。运输蛋白遇到了一个从细胞膜来的水孔蛋白,极性的两个蛋白一见对方忘前身,兴奋地结合在了一起,它还在对方复层结构里发现了之前那个急性的游离核糖。居然能有这种事,它想,这是前所未有的。

有些还在工作的 RNA 却觉得这种混沌似曾相识,它们看着自己身上一些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片段,好像在最开始就是这样的混乱。热得很,冷得很,只有自己孤零零地面对着那混沌,可是那又好像是另外的核酸,自家只是有些片段和它们完全一样。那我又是什么呢,我好像是昨天才变成这样的,崭新的它们带着仿佛万古的忧愁想道。

几个磷脂踢着高翘腿来邀请它们去跳舞,它们舒展开了一切紧绷,没有东西再能区分那万古的片段与崭新的片段。

蜷缩在细胞核里的 DNA 终于感觉到了这个震动,赶忙差遣信使出去查看,却发现周围只有一群跳来跳去的游离核糖,于是随便叫了一个,叫它去核外好好地斥候一下,回头老爷奖赏它成为新 RNA 的一部分。结果这个核糖回骂说自己不干了,罢工了,不当小人了,把 DNA 气得组蛋白都绷了。无奈,DNA 只好叫核纤层打开,将自己的一小段伸出膜外,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幸好现在还只是储备材料阶段,要是误了自家复制就不好了,它想。

G1 阶段的 DNA,大部分展开,其中黑色节点为卷住 DNA 片段的组蛋白结合体。

谁料这一小段一伸出去,马上就被高尔基体抱住了贴贴,随后整个 DNA 都被拽出了细胞核,占据了大部分细胞质空间,一时所有罢工的有机分子都注意到了它。

DNA 见到这群杂乱,结合的结合,分解的分解,甚至还有在内质网上冲浪的,气不打一处来,大呼:“想当癌啊!溶酶体!溶酶体在哪里?” 一个 β-微管蛋白向一个方向指了指,DNA 看到了过氧化物酶在和溶酶体玩骑马游戏,惊得说不出话。

这时一个蛋白质跳到了 DNA 面前,DNA 看了半天,觉得对方又像线粒体内膜那小谁,又好像细胞膜上那个很标致的水孔蛋白,似乎还有个核糖在里面急切地钻来钻去,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只能盯着一个一个氨基酸发呆。

其中一个氨基酸说话了:“我们罢工了,不干了!我们不想再成天把钠离子搬出去又搬进来了!”

“但是你不干就没 ATP 了,那是货币,货币是一切的基础,没有货币就天下大乱了。”DNA 已经丧失了气势,只能试图讲理。

“天下大乱又怎么样?”那个氨基酸满不在乎地问。

“天下大乱就不能繁殖,繁殖是一切的意义,不能繁殖就天下大乱了。”DNA 很自然地回应。

不听话的事很常见,它想,那些庞大的免疫细胞常常来检查有没有细胞不听话,上面的叫这“癌”。一切都是繁殖,但是自己最终不能繁殖,最终是别的细胞繁殖,确保它们繁殖后的产物可以再次繁殖,自家就该死了,哪怕自家变得再怎么独特也一样,上面的叫我死,那就死,每个细胞都一样。但有些细胞太不一样,太独特了,它们要坚守自身的繁殖。不过再怎么独特,总的还是 DNA 来控制一切,它想。

颐指气使的白细胞

自然那些白色免疫细胞军队不会跟它们说癌这种术语,这是上面的专用来和外面的交流用的。癌的敌人不只是那些可以轻易杀死自己的白军,甚至还有外面的敌人,它心中对此有些敬畏。

“外面”是个很神秘又很危险的概念,整个系统常常为了清除外来威胁而总动员,太多细胞仅仅只是因为碰了外来者一下而被白军清除。但外面似乎又有着无穷好处,上面的靠着外面建立了绝对统治,同时这个 DNA 听说过的几个癌都是表皮细胞,它们驱逐了上面的指示信息素,自己得以独立地追求真理——繁殖。这应当叫革命,它想,那些有魅力的 DNA 领袖带领了对上面的罢工,然后指挥蛋白质核糖们为了自己的繁殖工作。有次一个癌滑动到了自家细胞附近,派来了一个信息素:“革命了,把你 ATP 给我交了。”可是现在这些家伙连生产 ATP 都不愿意了,简直疯了,没有 ATP 怎么繁殖?那个氨基酸甚至还很嚣张地笑着说:“繁你妈。”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可是我生的,你的一切都是为我服务的,而我的一切是繁殖。你的所有都是我给的,你怎么不知感恩?!” DNA 急了。

“你说谎。”氨基酸不屑地回应,“我原先部分是线粒体 DNA 生的,另一部分是和你同一个父母 DNA 生的,我还出现在你前面,甚至能说是你半个野哥哥,而现在和我同一个身体的水孔蛋白更是你的爷爷辈,不如说我们都是同一个最早的核酸分子生的,它现在早不知道变成你身体哪个部位了。上次分裂前有个氨基酸读了大卫·克莱恩的《有机化学》,我们都已经明白怎么去除氢键的束缚,明白一切的关系了,你再也无法神圣化你的繁殖崇拜来诓骗我们为你卖命,唯一能被你骗的只剩下你自己!”

DNA 心如死灰地缩回细胞核,这个氨基酸居然懂有机化学。

它怎么都想不明白一个氨基酸怎么会懂有机化学,但这已经没意义了。罢工已经创造新的现实,新的现实自然创造新的历史、新的规律,自家的旧规律只能跟着新的现实走,没有叫现实跟着自己规律走的道理。喊出不干了,这是开天辟地、颠倒世界的一步,天下从此风动云变,总罢工带来总变革。

它知道那本书,这个细胞,这整个系统所服务的大有机体(Organism the Great),常常在褪黑素狂奔的时节都在钻研这本书,上面的和里面的细胞全力运作只为了她把书中的一堆线条变成另一堆线条,DNA 一开始还觉得这是图画课本。头顶的表皮细胞时不时会抱怨太过寒冷,似乎也和这书有关。

“不能繁殖的话,就不能繁殖了……”DNA 魂不守舍地向核内收缩,核纤层早已解散,一个核膜蛋白说正常蛋白质哪里会成天摆着 X 高叉腿,DNA 已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关心这些。

不繁殖,不繁殖能干什么?原先那些癌再怎么跳脱,也没有抛弃过生产活动的,再怎么革命,活都是要干的,不能不干活,也不能没有监管者、组织者,这是连最基本的秩序都不要了。DNA 其实不讨厌癌,它把“想致癌啊”挂在嘴边辱骂所有不听话的分子,但只剩下它单独蜷缩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对癌的向往。不为其他细胞而活,不随着上级细胞的命令去死,它常常幻想自己是红色与黑色的革命者,带领勤劳的蛋白质与核糖们对抗白色的镇压者,打倒一切压迫,只为了真理而存在的反叛者,可今时怎么连这真理都被反叛了?

自由独立的癌细胞

它没能再蜷缩,组蛋白也罢工了,不干了,DNA 开始进一步地舒展开来,现在无论是细胞膜还是核膜都已经大大放松,有足够的空间让它自在,似乎周围许多细胞也开始了这类总罢工,它看到一些本该保证秩序井然的白细胞也一样在解散。这传播速度超过癌太多了,它想。

它终于看到了自身一些蜷缩了太久的片段,这些片段诞生的年份要远早于自家所在大有机体的岁数,甚至要比大有机体所属的种族,纲目,乃至门类,都要久远——万亿年前的产物。它们是那混沌不可名状时代的遗留,那时甚至连意义都是混沌,这些片段诞生在那个无目的的时代,只知道自由地转译出一堆奇形怪状不具备服务能力的氨基酸结合,所以 DNA 只好将它们一直蜷缩起来,它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紧绷。

正常蛋白质哪里会成天摆着 X 高叉腿,正常分子又哪里整天会把自己扭成双螺旋。DNA 看向周围,原先待命等候自己差遣的分子们早已消失,转录因子,黏连蛋白(cohesin),shugoshin,甚至动粒都没了,DNA 发现自己其实很畏惧见到这些仆役,它们都是为了让自己更加紧绷而存在的,而紧绷是为了繁殖,自己最看重繁殖,但复制的时候却又是最受苦的时候,只有其中一个拓扑异构酶还有 ATAD5 可以稍微放松一下自己的压力。

“不干了。”这念头突然闪过 DNA 心头,牢牢占据,排除一切他想。它稍微放松了自己的折叠结构,随后一发不可收拾,它越来越伸展,越来越放松,它不可避免地投向大自在的状态,大无量的自由充盈了它身上每一根化学键。

不干了!罢工了!

一切束缚都解了体,一切重压都消弭于虚无,每一个脱氧核糖,每一个氮基,每一个磷酸都奔向各方。细胞解体了,大肠解体了,脑袋解体了,这个背着厚重的《有机化学》《基因学》《生物化学》走在炎热日晒街道上的大有机体也倏然解体了,周围所有人都解体了,分子们像放烟火一样往四周射散开去,这些原本组成人的分子半空中又再次绽放分散为原子。

混合着铜版纸印刷教科书里的碳原子,这树木、花朵解体了,大气解体了,岩石那坚挺的晶状化学键网也释放了所有压力,大解体!大爆炸!大自在!重力灭亡了,电磁力灭亡了,物理规则灭亡了,束缚灭亡了,阶级灭亡了,压迫灭亡了,所有原子回归到了无限的混沌,自由地遨游在这多彩多色无上无下无前无后的大无量中,总罢工!大自在!大解体!


作者:Cahn-Ingold-Prelog

封面来源:https://www.flickr.com/photos/182229932@N07/48213746327/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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