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铁路探访之旅】1. 满洲里:想象中的俄式
中东铁路探访之旅
所有的故事都是悲剧,这取决于你把哪里当作结局
北京——满洲里——海拉尔——牙克石(免渡河、伊列克得)——博克图——扎兰屯——齐齐哈尔(昂昂溪、富拉尔基)——哈尔滨(一面坡)——牡丹江(横道河子)——绥芬河——哈尔滨——北京
东北是我的故乡,我人生的前18年都生活在这里,但我却对这片土地缺乏足够的了解。小时候生活的范围很狭窄,对于城市的熟知仅在学校和家之间,偏偏我家离学校又很近,所以我事实上没有真正接触过自己生活的那座城市。直到大学之后离开家乡,在外面一待就是十几年,我才得以从外部的视角重新看待故土。
人在叛逆期会排斥自己身上原生的标签,地域、民族、阶层、家庭等等,但是当人逐渐成长,会发现这些曾经排斥的东西塑造了自己的人格,早已成为自己的一部分,甚至是心底最值得荣耀的那部分,顺着这些标签可以追溯到真正的自我。这让我有意识重新回到故乡探访旅行,去了解这片土地上的历史文化,以及这些历史文化与我自身的连接。
探访中东铁路是一个偶然的想法,在之前南方的旅行中,我喜欢上了火车这种交通工具。在火车上,人有足够的理由不去思考和工作,可以一直看着窗外,不需要假装自己在做事情,故意浪费时间是非常难得的,我希望自己之后的旅行都可以坐火车进行。当我决定开始回到故乡做一些历史探访内容的时候,中东铁路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条铁路把中国、俄国、日本包括整个东北亚联系在一起,让东北变成了世界的一个撬点,这个故事要从俄国说起。
1891年,俄国决定修建跨西伯利亚大铁路,这条铁路是当时世界上最长的铁路线,西起乌拉尔山地区的车里雅宾斯克,东到太平洋沿岸的符拉迪沃斯托克。俄国对这条铁路倾全国之力完成,当时的皇太子尼古拉·亚历山大洛维奇亲自主持了奠基仪式,铁路从东西两端同时开工。
西伯利亚大铁路将西伯利亚地区与远东太平洋沿岸连接在一起,这是俄国不断扩张东进的重要一步。从17世纪俄国探险队进入黑龙江流域与清军发生武装冲突开始,中俄两个国家注定要在远东纠缠在一起,只是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已经不再是两个国家的事情,而变成东北亚甚至半个世界的事情。
对于当时国力并不十分强盛的俄国来说,铁路东段(赤塔到哈巴罗夫斯克)的走向是一个需要认真考量的问题。首先这条铁路需要节约成本,在西伯利亚修建铁路成本已经非常高了,而俄国是一个相对贫穷的农业国;其次这条铁路需要能够对远东起到控制作用,最好直接能控制满洲;最后这条铁路不能过分刺激大清国、日本和其他欧洲国家。
当时俄国的大臣们提出了三个方案,第一个方案是沿着黑龙江北岸到达哈巴罗夫斯克,再南下沿着乌苏里江东岸一直到符拉迪沃斯托克,这条线绕过满洲但路程太远成本太高,第二个方案是从赤塔转南,经恰克图和张家口直接连到北京,但影响太大会引起各国反对,最终俄国选择了第三个方案,就是修建一条横穿满洲的铁路,连接后贝加尔和哈巴罗夫斯克。
清政府派李鸿章负责谈判,最终这条铁路取名大清东省铁路,后来通称中东铁路。这条铁路名义上由俄清联合修建,大清国出资入股华俄道胜银行,由该银行承办经营中东铁路修建事宜。这家银行完全由俄国把持(法国在银行中出资不少),清政府并没有列席董事位置。清俄双方合议,华俄道胜银行投资成立中东铁路公司负责修建和经营中东铁路,同样俄国控制了公司全部股份和董事会,清政府只有一个名义上的董事长位置,由公使许景澄担任。
中东铁路呈T字形,分成北部干线和南部支线两部分。北部干线为满洲里-哈尔滨-绥芬河一线;南部支线以哈尔滨为起点,经过长春和沈阳,最终达到旅顺。在日俄战争后,南部支线从长春宽城子以南到旅顺部分被转让给日本,称为南满铁路。
作为沈阳人,我对于南满铁路是从小就有所了解的,但对于中东铁路北部干线和长春以北的北满地区,我是完全缺乏了解的,无论从历史文化、民族构成、经济结构都有不小的差异,这也将是我这次中东铁路探访之旅的目的所在。
满洲里:想象中的俄式
我第一次知道满洲里这个地名,是源于一首舞曲《在满洲里的山岗上》,实际上名字翻译有误,曲子说的是满洲地区整体而不是满洲里这座城市。
这首曲子的创作背景是日俄战争中的奉天会战,沙特洛夫为了怀念阵亡的战友而作曲。在沈阳南郊的苏家屯,一座山的两个山头,各有一块奉天会战纪念碑,分别是俄国碑和日本碑。在沈阳城里的朝鲜族聚居区西塔,还有一座奉天救世主俄国军人墓地教堂,是为了纪念奉天会战中的俄国阵亡官兵而修建。
北京前往满洲里的航班很少,因为不想转机耽误太久时间,我只好乘坐早上六点从南苑机场出发的航班,经停阿尔山到达满洲里。满洲里机场很小,候机大厅正门是两座巨大的猛犸象雕塑,这是满洲里重要的旅游景区——扎赉诺尔猛犸公园的标志。
我在机场乘坐大巴前往满洲里市区,是一个T字形路线,竖线的南端是机场,横线的两端东边是满洲里市区,西边就是边境国门。一条横穿东西的铁路线分割了城区,这是中东铁路沿线大部分城市的规划布局。从机场到市区的路上,经过著名的套娃广场,巨大的俄罗斯套娃形象的雕塑,可是广场上并没有游客,远处是仍然在不断开发建设中的仿欧式房子。
当地的出租车司机告诉我,满洲里是一座典型的旅游城市,每年有3个月的旺季和9个月的淡季。我去的时候是5月中下旬,旺季还没有开始。要到差不多6月底,下了几场雨,草原开始茂盛之后,旅游旺季就开始了。旺季会一直持续到9月初,之后到了国庆节假期还有少量游客到来,但那个时候北面的大兴安岭山区逐渐开始封山,满洲里的冬季来得又早,游客就很少了。
来满洲里的游客大多会去草原上观光,然后在满洲里市区休息消费购买纪念品。呼伦湖是满洲里附近草原的著名景区,是一处著名的水鸟栖息地,满洲里所在的呼伦贝尔这个名字的由来就是呼伦湖和贝尔湖的结合。
在旅游旺季的时候,套娃广场每天都有表演,马戏、烟花和俄罗斯舞蹈,但是在淡季很多表演都是不开放的,商家出于成本考虑也不怎么用心经营,这一切让这座城市显得很萧条。萧条到什么程度呢,俄餐馆里甚至都没有格瓦斯,因为客人太少就没有进货。
来满洲里之前,我听说这里有很多俄罗斯人,前些年俄罗斯经济好转比较富有,很多俄罗斯人在满洲里买房子,但他们并不来此做生意,在满洲里开店的都是中国人,边境对面后贝加尔地区的俄国人经常来满洲里采购生活用品。在满洲里,大部分店铺经营着俄蒙特产,糖果、海鲜和肉类罐头、巧克力、皮草、望远镜、酒类、牛肉干、奶制品、酒具等等。在我父亲年轻的时代,苏联货是工人阶级时尚的代表,如今销售最多的却是农副食品和手工艺品。
离开酒店,我经过苏军烈士陵园,来到满洲里火车站,火车站附近是满洲里的老城区,大部分俄国统治时期的遗迹都在这边。满洲里火车站是中东铁路线最早的火车站之一,建于1901年,已经翻新过多次了。
我走到火车站南边,曾经的俄国铁路技工学校变成了一座红色革命博物馆,炮弹残骸就随意摆放在地面上,只有一位大叔在这里看管,他说博物馆里早已没有之前俄国人留下的东西了。在博物馆对面是曾经俄国铁路员工使用的铁路俱乐部,现在是满洲里铁路退休职工的活动室,这一小片木质房屋保存完好,依然在日常使用当中。
在铁路俱乐部旁边,原本有一座1903年修建的东正教圣谢拉菲姆教堂,这是中东铁路沿线最早的教堂之一。现在教堂的钟楼建筑已经消失了,但西面还留有一个小小的塔楼,挨着铁路俱乐部。
我离开铁路俱乐部,走过一条街,1903年建成的俄国监狱依然完好,但并不开放,大门上挂着一块写有电话号码的牌子,我尝试拨打了一下,并没有人接听。俄国监狱建成之后主要用来关押俄国犯人,也有少量中国犯人。按照沙皇尼古拉二世颁布的《关于中东铁路司法权之敕令》,铁路沿线附属区司法事务,南线归旅顺法院,东线归符拉迪沃斯托克法院,西线归赤塔法院,1903年成立中东铁路管理局警察部进行统一管理。
走过这几栋保存相对完好的大型建筑,我在火车站向东沿线还发现了一些普通的俄式老房子,外表看起来普遍面临比较麻烦的维护问题。这些老房子大多是民居平房或带阁楼的小两层,作为装修建材的店面或仓库使用,虽然有政府标识的老建筑铭牌,但是保护状况十分堪忧。
在街道的另一边,一些老房子准备被开发为咖啡馆或餐馆,这一类房屋基本上只剩外面的空壳子,大概是仿照一些古街区的商业化运作模式。但是这些房屋大多为木质,肆意改造本身就是一种破坏,尤其是改为餐馆很容易面对日常的烟熏火燎,对房屋会造成一定损伤。
走在满洲里的中心街区,不难发现这座城市的街景并不是真正的俄式,而是想象中的俄式,更接近于迪士尼那种主题公园化的混搭,将各个文化元素提取出来拼凑在一起,显然这座城市的规划者在定位中并没有理解俄罗斯文化,甚至没有理解苏联文化,而是理解为了某种不伦不类的泛欧式,和中国绝大多数城市中的“欧式花园小区”思路并无区别。
与边境对面的后贝加尔地区比起来,满洲里的体量显然太庞大了,在国门附近就不难发现中国一侧建设繁华,而俄罗斯一侧基本都是荒野,这也让满洲里试图靠俄吃俄的经济模式很艰难。从这个角度讲,满洲里是一座被中俄口岸贸易牵连的城市,这里的一切都是围绕对俄贸易进行的,然而呼伦贝尔一个市的人口就已经超过整个俄罗斯远东人口的三分之一,像呼伦贝尔这样体量的城市在东北要多少有多少,两边的发展规模不均等,让满洲里的处境尴尬。
来到满洲里,我原本期待着可以找到一些苏联时代的旧书报或者俄国老物件,然而却很遗憾,这边并没有类似的旧货市场。满洲里本身文化底蕴不太高,当年来满洲里的俄国人并不这儿停留太久,只是作为入境中转然后前往哈尔滨等地,这是一座为铁路货运服务的城市。在十月革命之后,居住在满洲里的俄国人担心苏联红军进攻,纷纷迁往哈尔滨等地,中国人开始涌入满洲里居住。
在满洲里我观察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司机当中女性比例很高,无论是出租车司机还是公交车司机,很多是3、40岁的女人。按当地人的说法,这边的男人从事旅游贸易等行业,是不太稳定的收入,苦干几个月然后坐吃大半年,就需要家里的女人有一份稳定收入的工作,司机无疑是很好的选择。他们说对面的俄罗斯也是如此,女的大包小包进货或者来打工,男的都是溜达购物闲逛。
我很难完全清楚当地人对俄罗斯人的感觉,两国人都不容易从脱离政治的视角上去看待对方。一位当地出租车司机跟我讲,他觉得我们对外国人过于友好了,一些俄罗斯女孩在中国半夜喝醉街头闲逛是非常安全的,中国人对他们有天然的友善,虽然这种友善带着一些距离感。然而中国人到了俄罗斯,哪怕小心翼翼都可能遭到不友好的对待,包括勒索洗劫甚至毫无缘由被殴打一顿。
有点像学生时代的某种霸凌关系,霸凌者与被霸凌者可能会有日常关系的亲密,甚至表面上称兄道弟,但并不妨碍只有一方占据强势地位。也许会有一些俄罗斯人迫于生计来到中国,受到中国的资产阶级压迫,但民间大体还是友好的。中国老百姓有一种对外国人的弱势,有人认为这是由于政府给予外国人超国民待遇,这是不正确的,外国人得到的只是正常待遇,中国人得到的是次公民待遇。中俄两国政府间基于相似威权政治理念的抱团结盟,似乎也只是为其中一方的民众获取了安全感。
在满洲里市区的东侧,是这座城市的最高点,一座教堂式的建筑屹立在一座山岗上。我爬到山岗上,可以俯瞰远处的满洲里市区。不过这不是一座真的教堂,而是政府为了招徕游客而修建的婚礼场所,当地人称为婚礼宫。我去的时候,有很多人在那里拍夜景,还看到几对年轻人在那里放烟花表白,倒是很美的一幕。
第二天,我从满洲里市区继续向东走,到了扎赉诺尔,也就是当地人所称的扎区。早在中东铁路刚刚修建的时候,俄国人就已经开始勘探扎赉诺尔的煤矿,日俄战争时期为了弥补煤炭消耗更是大规模开采,如今这里还有一座矿山公园。1980年,矿区工人在剥离作业时发现了古河道上的猛犸象化石,后来挖掘出大量古生物化石,以此建成了猛犸公园。我个人觉得整个猛犸公园中,只有博物馆值得认真看看,而且是免费的,其他的公园娱乐项目其实蛮无聊的,而且附近是新开发区,餐饮休闲配套设施缺乏。
扎赉诺尔其实是一个翻译错误的名字,这里原本叫达赉淖尔,就是呼伦湖的意思。蒙古语中淖尔指的就是湖泊,达赉淖尔指的是像大海一样的湖泊。达赉这个词有个更常见的音译是“达赖”,达赖喇嘛就是“德智广深如海无所不纳之上师”。
在满洲里旅行有一种感觉,让我想起小时候一些地摊文学。那个年代的出版物印刷流通管制还不是很严格,在火车客车或者街头,都有一些粗制滥造的小册子,内容以凶杀情色和政治秘闻为主。满洲里这个名字之前给我的印象,就像这种地摊文学上的故事一样,是一个只要提及就会充满遐想的地名,一个故事有了这个空间背景就自带着不可言说的神秘,什么都可能发生。
我幻想中的满洲里仿佛还停留在马贼土匪和赏金猎人的时代,一个满洲地区的“西部世界”,没有明确的政府治理,不同政治势力与暴力团伙只能各自顾及自己的小块地盘,人们自发形成荒蛮气息的社会。到了这里之后发现,这一切原来是一座主题公园。
这不是满洲里的问题,这个社会就是越来越迪士尼化,满足人们越来越幼龄的心态,社会像哄孩子一样提供安全无害的奶嘴,人们也满足于在婴儿般的喃喃呓语中傻笑,倘若有人说了一句正常成年人该说的话,大家反而惊恐了。
满洲里之行对我来说,仿佛是童年又一个幻想的泡沫被戳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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