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杀手》影评:什么是生活的真实感?
這是2008年押井守指導的動畫電影,曾入圍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提名,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動畫提名,但都沒有獲獎。
也是押井守最近一部長篇動畫電影。這篇寫了太多跟押井守相關的東西,對於不看其作品的朋友不是很友好,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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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刚看完汪晖所写《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想写点东西。又觉得汪晖这本讨论鲁迅的书,似乎也很适用于押井守,尤其是《空中杀手》这部所谓写给年轻人的作品。那就放在这边当作影评好了,因为我喜欢押井守嘛。
押井守本人在纪录片中提到,自己高中的时候以为战争会爆发(应当是指当年的革命气氛),所以没有什么心思上学,每天就等着战争爆发,时间真正开始运转的时候到来。可没想到,战争没有来,革命的气氛慢慢淡了,自己竟然也上了大学。在学校里不知道做什么,只有日复一日沉浸在电影中,觉得那是唯一真实而有趣的东西。换句话说,和平的现实是虚假的。
虚假的和平不断重复在押井守的作品中,越到最近这一主题越来越明显,不加遮拦了。《东京无国籍少女》的最后是大梦醒来,身临战场。《机动警察:和平保卫战》里刻意引发战争的柘植才更像是押井守的化身。
戳破和平的虚假现实,是为了单纯追寻战争吗?难道押井守是一个军国主义战争狂人?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但只是《空中杀手》这部作品的回答不是如此。
戳破和平,不是为了战争,而是因为和平是虚假的。若是虚假的战争就可以接受了吗?优一作了否定的回答。生活的真实感是本片唯一的主题。
被驯服的身体,不能长大的飞行员,记忆被一遍遍复刻。即使自己死去,也有另一个自己可以立刻取代。整个秩序如此完美,早已消灭了“自我”的所有存在意义。
押井守认为,这样的世界也就是现实的社会秩序,年轻人们已经不再具有长大的可能性了。只是一遍遍地生长、学习、劳动,然后在什么时候出了错,就被取代。可以去酒吧放纵,可以去野外看蓝天白云,但是这些都是被设定好的消遣。可以爱上别人,但就算有了小孩,也依旧无法长大。象征权威的“教师”永远稳固存在,挑战它是无望的。
正常,但是缺乏生活的真实感。
生活的真实感这个词真是很让人困扰,常常觉得自己似乎把握住了什么,但却转瞬又溜走。
押井守在关于《Innocence》的创作笔记中写道,人类是丑陋的,正因为有了自我意识。动物与人偶没有自我意识,所以才具有美。优一也有自我意识,他自觉是为飞行员,拥有高超的技巧,每日重复着例行的任务。然而,自我意识却不是为自我而生的,恰恰是为秩序而生。我想,这就是它让人类显得丑陋的真正原因。
阿Q是自我意识的完美呈现,基于自我意识的精神胜利法让他即使被打了也不还手,被欺负了也忍气吞声。这意识不服务于他自身,而是服务于他身处的陷于其中的未庄社会秩序。阿Q自我在全书大部分时间是空的,但自我意识却不断地回旋缠绕,让他自觉地小心维护着这个秩序,让他的身体容忍一切的不公。
汪晖如此写道:“阿Q是一个永远不能用自己的思想来思想的人,他永远生活在幻觉里,不断地编织着关于他自己、别人和整个社会的故事。他有许多故事,有许多关于他自己的‘意识’,却没有自我。因此,这些瞬间不能从他的意识、自我意识中去寻找,而必须从他的潜意识或本能之中去发掘。”
生活的真实感,我想其关键就在于此。当我们真正察觉到生活真实存在于眼前,自己是活着,存在着的那些瞬间,从来都不是意识到的。而是基于本能的、基于直觉与潜意识的,换句话说,来自于被压抑、驯服的身体。
雪莱的《云雀》,抛弃了尘土的自我意识,被无法描述的欢愉充斥。烈火青云,掠过蓝天。那是语言所能表达的,最接近生活真实感的状态:
教给我一半你的心
必定是熟知的欢欣,
和谐、炽热的激情
就会流出我的双唇,
全世界就会像此刻的我——侧耳倾听。
激情来自本能,不是来自意识。就像阿Q无法被精神胜利法所战胜的几个瞬间,屈辱、饥饿、性欲、反叛,这些在鲁迅的语境中是非常正面的感情。也是生活的真实感的体现。
再回来看看《空中杀手》,前半部影片,生活在一片正常秩序中的优一是如此缺乏这些真实感啊。没有失败的屈辱感,没有对爱人的渴望,连口腹之欲都是匮乏的,几次外出寻乐都是被朋友拉着前往。这样的人,这样的生活,就是虚假的。
怎么办呢?
吾心自洁、无欲无求,竟然还未生就预先把自己给埋了吗。
片中,押井守给的解方是这样的:“即便是同样的道路,也可以在不同的地方落脚。正因为是同样的道路,才有不同的景色——这样还不够吗?——还是说,正因为这样,才不够吗”
这句话最有趣的地方在于,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有了不同的景色?道路是一样的,所以不是来自外在环境的改变,那么产生不同景色的原因也就只剩一个可能性了。是内在变化,是视觉看向了不同的方向,回忆中对道路有了不同的记忆,又或是爱上了这条安静的小路、恨了这条一成不变的无趣的路。无论是哪一种,目的都达到了,不同的景色产生了,生活的真实感才能够被把握住。
鲁迅对于生命做到如此真挚的思考,也就是做了革命的寓言。押井守的真实,他所欲求的其实不是战争啊。战争是人类的愚蠢本能迸发的时刻,却也是秩序与自我意识(国族主义的形态)被强化到极致的时刻。他所想追寻的是往昔革命的记忆吧。那个大学生忙于寻求自我改变的时代,那个写诗、武装,有人时刻准备抛下家庭与国家决战的时代。
所以,片尾的优一不是作为战争游戏的一员去与“教师”决战的。他在做愚蠢的事,在挑战整个游戏的秩序。在用愤怒与激情来指挥着身体的行动。
这是革命的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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