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剝去《GARO》傳奇的表象後,是漫畫對自由的探求:《漫畫大革命》作者克洛德・勒布朗專訪

文|吳平稑(漫畫評論者)
日本漫畫月刊《GARO》消亡至今已逾20年,回首雜誌璀璨的發展史,曾經具《GARO》代表性的作者已從大眾視野淡出,僅剩末期的零星年輕世代持續在商業日漫中發光發熱。如今,書寫一部日本傳奇漫畫誌的歷史,有什麼意義?在台灣發表這部史書的繁中版,又意味什麼?
台灣漫畫從90年代的黃金期起,跌宕起伏到現在被譽為第三波台漫的高點,卻還在尋覓所謂「成功」的商業模式。然而在自力更生、經濟效益之外,我們似乎從未或很少討論過,關於漫畫的解放與自由、關於漫畫的邊界為何?或是漫畫能夠帶領人類走入何種境地?
放眼《GARO》的作者群,「小眾」以及「另類」的標籤是企圖為讀者帶來宏觀思想,並嘗試創作出具普世價值的作品;在某種意義上,他們何嘗不是要觸及大眾,以更為坦誠的表現,露骨地深入世人的心靈?
《漫畫大革命:GARO文化實驗史1945—2002》書寫的正是《GARO》這本雜誌從內容到表現的革新,為我們揭示了漫畫發展的另一種角度:漫畫史的書寫,並不是只有對成功者的禮贊與崇拜,也不能僅以單一作者的獨霸來就成;它或許是交錯於歷史的洪流、社會大眾的衝動與驅力,以及讀者與作者間的互動而完成。《漫畫大革命》作者克洛德.勒布朗(Claude Leblanc)深刻了解媒介發展與群體的關係,為我們帶來讀漫畫史的新視角,不僅在書中提及重要的代表性作者,也呈現所有參與這場拓展漫畫邊界運動的人事物。以下是筆者與勒布朗的對談紀錄。
➤緣起:了解日本的另類視角
平稑:在您眾多著作中,《漫畫大革命》似乎是第一本與漫畫相關的文字書,其他作品則是與日本、亞洲的政治情勢有關。當然,您也撰寫了一本與山田洋次有關的電影專書,是與文化相關的。想先請您談談個人經歷,您為何將對日本文化的關注轉變到漫畫領域上?
克洛德:我過去學習中文、日文,以及政治科學,一直以來都對亞洲很感興趣。不過,直到1984年我第一次居住在日本後,才接觸到過去我在法國從未見聞過的日本文化。在那裡,我發現了電影導演山田洋次的作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接觸到《GARO》。幾年後當我安頓在日本,才能更加探索這些文化媒介。它們每一個都以自身的方式,造就了我對這個國家的認識。山田的電影讓我發現日本地理,而底層的日本和《GARO》則讓我接觸到對社會不滿的日本;對照到這個國家表現出的無瑕的從眾主義形象,是很不一樣的。

平稑:您在其他場合說到收藏有440多本《GARO》,比雜誌從創刊到休刊共426期的份量還多。您的收藏品中似乎包含當時周邊活動如漫評誌《漫畫主義》等書。可否請您分享為何這本雜誌(或說這本雜誌所帶來的發展)這麼吸引您?撰寫這本史書的契機又是什麼呢?
克洛德:我很喜歡紙本,或許是因為我小時候沒有管道去接近書籍和培養閱讀的習慣,我是在約莫11、12歲時,才大量接觸到書本,從那時起,就全心全意毫無限制地奉獻給紙本了。當我第一次買到幾本《GARO》,從中感受到它所散發出的強大力量,讓我忍不住一本接一本地收集下去。加上我一邊讀著雜誌,一邊意識到其內容對解析日本社會的變化是很重要的,於是就更毫無罣礙地收集這些書。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便對那個時代發行的各種出版品感到興趣,為的是有一天能以獨創的方式用它們來説日本的事。
除了與《GARO》相關的出版品,我也開始收藏所有自1945年起創刊的日本雜誌,希望能籌劃一場展覽,透過這些雜誌創刊號來説日本的故事並寫下專書。回到正題,一旦我補完了雜誌的收藏,便在法國策劃了幾場展覽,說出雜誌的歷史、它對日漫史的影響,以及其社會角色。一開始這些展覽只吸引到部分觀眾,他們往往是對1960年代感到懷念的人。2022年我在巴黎策劃了另一場展覽,有超過3萬人來觀展,其中超過半數都是低於20歲的年輕人。我想民眾已經準備好要來讀一本關於《GARO》的書,於是我就向出版社提案,他們也接受了,之後還非常成功!

➤建構:重組傳奇得先拆解資料
平稑:原來如此!閱讀本書的時候,我們看到大量的參考資料,而您的書寫方式也透露出極為紀實的層面,讓讀者能夠看到時人的真實言談。書中也彙整了許多新聞、回憶錄的文字,實在很不容易。請問您是如何挑揀這些資料?在搜尋資料的過程,是否遭遇過困難?
克洛德:因為我沒有穩固的基礎,為了能寫出這本雜誌的歷史,首先需要仰賴大量的資料來源,於是我讀完幾乎所有期數的《GARO》,尤其是文字和讀者來函。漫畫之外,閱讀大量資料讓我能沉浸在當時的氛圍,並了解雜誌和讀者間建立起的關係。接著,只要我知道有哪些專題著作、回憶錄,便盡可能去擷取各種軼聞史實。這花了我非常多的時間,但卻是非常有趣的流程。我也找到部分從未發表過的檔案,並與這本雜誌的幾位作者碰面。我非常喜歡這個階段。
然而最困難的,是要能根據資料確認這些龐大的資訊。《GARO》是用非常手工藝的方式來編輯的,每個人的記憶有時候會很細瑣。比方說長井勝一,在他的回憶錄裡,會搞錯某些名字的發音。所以有很長的作業期要重新剪裁這些資訊。

平稑:的確串連這些資料很不容易。另外,從這本書的結構來看,也能看出您強烈的企圖心:希望包羅《GARO》發展的38年全史,但礙於書本的篇幅有限,很難全面介紹其中的所有作者。不過,我們也發現您其實在《GARO》創辦人白土三平與長井勝一的角色上著墨良多。想了解您怎麼選擇要介紹哪些作者?是否有哪些作者是您的遺珠?又,您是依據什麼來劃分時代的章節?
克洛德:《GARO》最先要提的就是長井和白土三平,沒有他們就沒有《GARO》。為了理解這部雜誌對他們而言有多重要,說明他們的經歷是不可避免的。《GARO》一開始是為了「教育」孩童而創的,為了向他們解釋世界的真實,讓他們準備去面對世界。不幸的是,孩子們並沒有被吸引,反而是一群更年長的讀者對雜誌感興趣。
對白土來說,這可以視為「失敗」,他很快就決定要將雜誌開放給新的作者,而這些創作者也對雜誌的演進有所貢獻。從這點來看,劃分本書的章節就變得相當容易,可以根據當時負責編輯雜誌的人的主要風格來切分。長井起初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之後便與其他人分擔決策,像是高野(慎三)、南(伸坊)。對於漫畫,他們跟長井有著很不一樣的觀點。至於作者的選擇,我很信任那些讀者來函,以此來決定那些表達出讀者所思所想的作者。

平稑:在您的研究過程中,有沒有什麼令您印象深刻的事?
克洛德:讓我印象非常深的,是長井與白土明白孩子們不感興趣時的反應。務實的長井很快適應了這個情況,但我們感覺得出來,即使在《卡姆伊傳》中,白土都很抗拒,而且他非常失望。

➤印象:從雜誌出發的社會表裏
平稑:閱讀本書,最讓人驚訝的還有當時年輕讀者們的思考,他們對世界、對自身社會的關注似乎都帶有一種崇高的理想性,無形中成為創作者的指引或反射。兩者間的互動不僅為《GARO》,也為漫畫帶來前所未見的高度。想請問您怎麼看待《GARO》的這些讀者?在您的研究中,是否有機會與彼時的幾位讀者碰面呢?
克洛德:我見了很多位。他們都屬於戰後第一世代,都憧憬著和平正義的世界。他們很符合長井和白土所捍衛的價值,只不過這兩人是想要和孩童對話的。必須再提醒一下,因為漫畫在當時是給小孩子看的。
這就是為何這些讀者馬上就被雜誌的內容所吸引。這本雜誌就如同他們一樣,批判著當時發展中的日本(《美日安保條約》、污染、貧窮等等)。儘管他們之後暫且擱置了部份理想,成為日本企業的「士兵」,但他們仍保有年輕時的念想,很多人還保持著您所說的這種理想性(雖然他們已老去)。

平稑:您在結語提到《GARO》的發源國日本沒有出版過雜誌全史的專書,儘管他們曾發行過一本編年資料書。您對日本文化有很長的觀察,對您來說,由外國撰寫這樣一本史書,與日本的觀點有何不同?相對於日本整體社會與文化上,這又具備什麼樣的意義?
克洛德:我承認我很驚訝地發現日本沒有關於《GARO》的歷史專書,就如同我對於沒有山田洋次的傳記一樣驚訝——在我2021年撰寫他的專書以前,山田是最有人氣且最有名的日本導演。這非常奇怪,但我感覺日本人比較喜歡專注在一位作者、一部作品,他們還能夠出版幾十本相關主題的著作。這有點像是他們不想用更廣的角度去看自身的歷史,令人感到驚訝。
我想由外國人撰寫關於《GARO》或山田的書是很棒的事,因為這恰恰能夠讓事情回到其自身的歷史脈絡中。作者仍須盡可能客觀,並努力沉浸在在地的資料來源裡。我得到的結果反而很有趣,比方說,我那本關於山田的書已經被譯成日文,在當地獲得很多好評,包含那些討厭山田的知識分子,因為我的書讓他們能夠用不同的方式看待作品。我想,《漫畫大革命》也有著同樣的脈絡,只不過,這本書在日本還沒找到出版商。這也讓我覺得驚訝,但卻也找不出原因。

➤可能:海外的迴響與後繼者
平稑:您先前提到自《GARO》停刊後,您陸陸續續籌劃該誌在海外的推廣,借出不少展品。2024年法國巴黎龐畢度中心的漫畫大展「漫畫在每層樓」(BD à tous les étages)中,也展示您的雜誌藏品。這本書在法國問世後,法語讀者的反應為何?又此前幾部「GARO系」作者的漫畫於海外發行,是如何影響法語區的漫畫市場?
克洛德:是的,如同我在上文說明的,法國的日漫讀者已經成熟。第一代已經長大成人,開始推薦一些漫畫給年輕人,而他們也開始對漫畫的起源感到好奇。長時間以來,我們只有提到手塚(治虫),但對他們來說這並不能讓人滿足。這就是為何他們努力想知道更多。《漫畫大革命》在很好的時機誕生,因為它能給予新的資訊,相對於過去出版《GARO》相關漫畫的出版社,沒有真正將作品放在歷史的脈絡中,本書卻開啟了一些觀點。我想這些作品,除了他們自身的品質外,是需要被脈絡化的。這也說明了為何《漫畫大革命》在法國獲得了成功。

平稑:目前台灣也有類似的情況,已經有相關的作品,但具有脈絡化的專書卻不多。目前《漫畫大革命》紙本書出版已接近3個月,台灣本地的創作者開始給予回饋,也收到不少中國讀者的關注,這也呼應到Mangasick的黃尖為我們撰寫的導讀序言。《GARO》的影響力在亞洲其他國家雖然並不直接,但卻隱隱有股魅力吸引著創作者。這股魅力或許在日本也還持續著,雖然我們對《GARO》本身還有很多細節可以慢慢挖掘,但可否請您談談雜誌停刊後,仍舊對日本社會或漫畫市場帶來什麼樣的影響?您是否有發現具《GARO》精神的後輩創作者呢?
克洛德:我相信《GARO》表現出不可思議的自由度,這持續吸引著創作者,因為在日本、在世界其他地方,很少有雜誌像它一樣。我不確定日本的年輕人對它是否還有感覺,但有些經歷過《GARO》的世代仍很嚮往它,都帶著深深的懷念。在這些「年輕」的日本作者中,我最欣賞,且對我而言表現出這種自由的,絕對是淺野一二O。我想他已經知道如何將此面向整合在他的整體創作之中。

➤未來:延續日漫史的爬梳
平稑:在爬梳了屬於另類漫畫領域的《GARO》歷史後,您在今年2月反而出版了石之森章太郎的相關文字書,將焦點集中在以商業漫畫為主要發行管道的作者身上。可否簡單談談這兩者之間的共同點?另外,您目前是否還有其他書寫漫畫相關文字書的計畫?
克洛德:就我來看,現代日本漫畫的歷史是建基於三大台柱:第一個是「漫畫之神」手塚治虫。第二個是《GARO》表現出的另類途徑,而第三個則是石之森章太郎。關於手塚的著作已經出版很多了,而我也撰寫了《GARO》的歷史。接下來關注石之森,對我來說是合乎邏輯的,因為某種程度上可以將此視為是連結手塚和《GARO》的樞紐。
另外還有個關於石之森的趣聞:他第一部系列漫畫《電視小鬼》(テレビ小僧)是由青林堂於1963年以單行本的形式出版,也就是由《GARO》的出版社發行,而且還是在雜誌創刊前一年出的。
我的下一本書是跟日漫有關,主題會是日漫的地緣政治。我試著呈現漫畫的影響如何透過世界散播出去,以及它所帶來的衝擊為何。

平稑:最後,透過《漫畫大革命》,您希望台灣讀者能獲得什麼樣的啟發?
克洛德:我希望傳達對自由的愛好(《GARO》便是這座自由的燈塔),也希望呈現對歷史感興趣的重要性,沒有歷史,便不可能去理解這個我們身在其中的世界。《GARO》並非無中生有,它是兩位創辦者特殊經歷的果實,也是一個時代下的產物,沒有這些認識,講述雜誌的故事便毫無意義。●(原文於2025-03-31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漫畫大革命:GARO文化實驗史1945-2002
La Révolution GARO 1954-2002
作者:克洛德・勒布朗(Claude Leblanc)
譯者:吳平稑
出版:相之丘藝文公司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克洛德・勒布朗(Claude Leblanc)
「我想如果沒有《GARO》,漫畫就不會在60、70年代歷經大躍進,所以一定得說說它的故事。」
1964年生於法國,1984年首次造訪日本並在寄宿家庭中發現實驗漫畫誌《GARO》,後逐漸收齊該誌。曾主編過《Courrier International》(國際郵件)及《Jeune Afrique》(年輕非洲),也擔任《L’Opinion》(意見報)亞洲區記者。2010年創立了日本文化誌《Zoom Japon》(聚焦日本),介紹諸多日本文化給西方讀者。
因收藏豐厚,多次受邀舉辦《GARO》相關展覽,分別於2011年在巴黎的「日本空間」(L’Espace Japon)及2022年的「巴黎日本文化廳」(Maison de la culture du Japon à Paris)等辦介紹展,後者更是在一個月內吸引了3萬人次的觀賞。克洛德在2024年也將藏品借出給龐畢度藝術中心舉辦的「漫畫在每層樓」(La BD à tous les étages)大展。
目前為記者兼大學教師,撰寫多本日本或亞洲相關著作,正著手進行與漫畫家石之森章太郎有關的研究。除了對日本漫畫有濃厚興趣外,克洛德對日本電影也有所關注,曾出版著作《Le Japon vu par Yamada Yôji》(山田洋次看見的日本,2021年由Ilyfunet出版)。
Like my work? Don't forget to support and clap, let me know that you are with me on the road of creation. Keep this enthusiasm toget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