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飯桌》之五 ：怀石料理席上老虎机当当当

因为前职的关系，我参加过不少丰盛而诡异的饭局，说好的和现场的完全不一样，主角经常是可以被送去“非正常人类研究中心”作标本的那种。但因为年轻又贪吃的缘故，竟然都老老实实忍了下来。我也有我的洪七公之指。

印象很深的一次，是在北京某个素来不招呼平民的七星酒店吃怀石料理。某次作为当天工作后的酬劳之一，我们工作人员每人得以各享一份12道料理的怀石午餐席，市价5000人民币，接近身为新人的我的一个月薪水（晚餐还要翻1～2倍），十分荒唐。大家当然受宠若惊地坐下来。席间还有一位京城美食家D某某，据说精通日本料理，是这里（吃白食）的常客。

那人身材高大，四肢粗短，毫无曲线的桶装躯干上五分之一都是头，穿白色中式对襟唐装（骗子职业装），乍一看像游乐园门口的摇摇车角色拔地而起成了精，气势逼人。因为一张头面过于圆大，显得头重脚轻，跟人打招呼点头时总像要一个重心不稳马上栽过去。据说祖上也阔过，跟爱新觉罗·汪是不是一挂的就不知了。

每一道菜上来，没等大家动筷，他就先嘴皮子上下翻飞开始解说，熟练得好像在电视直销自家的瓜。在我的记忆闪回画面里，一排年轻人噤若寒蝉，有好多次放下的杯子，缩回的手。

“这里煮饭的水是从富士山空运过来的。”

“这个茄子和人民大会堂是一个特供地。”

“这个碗很贵，都是日本古董。”

“来这里吃饭的都是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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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来了，吃个饭好像上朝一样。

那一餐吃得特别地胆战心惊，尤其是我。“你筷子这样竖着摆不对”，“你茶碗转错方向了”“你看这个餐巾纸，它斜着叠成45度角，它有个门道。”“这道菜，你先闻，不要吃，感受一下它的气质。”作为餐桌上唯一的年轻女性，我似乎天然要担任被说教的角色，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唯唯诺诺，独个儿承受了大部分没缘来也未经允许的指导，不然无法衬托“圣上”苦心纡尊，剑指江山。现在流行批判“爹味儿”，不不，我们京城派早就高爹一等，咱得是“爷们儿”，年岁五位数的那个爷。

十二道菜上得漫长又漫长，我可怜的小脑瓜里全都是香港赌场电影风金色立体大字——“贵，很贵，特别贵”——和眼前盘中被苦心搭造出来的朴素幽寂感完全相反。一道炸物上来了，脑中老虎机当当当三个数字：500块，每口100块。又一道煮物上来了，老虎机当当当：600块，每口120块。几个钟头下来，老虎机连番轰炸，算得我头昏眼花，食不知味，只想逃跑。按正常结账的话，5000块就这样一个响儿也不见的没了。可有什么正常客人会自掏腰包来这里吃这样一顿午餐呢？

这就是这么多年后，那顿浓缩了千年东瀛史、并附赠中华版“五千年的风和雨”腐臭味儿的怀石料理，于我一字不差的记忆里，短暂活过来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