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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品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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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書人

黃品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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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讀書人,也是獨書人,讀先而獨後,因讀而獨。就像陶詩中離群的孤鳥,或許是被拋下,被遺忘,大道青天不得出,寂寞也不寂寞,反倒自由自在?

讀是一種積澱,所以產生獨的選擇,該如何描述對這種感覺的嚮往和誘引?半簾香霧,一庭煙月,我只能憑欄極目,努力抓取白日與黑夜間的剎那,這不屬於日或月的時刻,無酒而醉的人,獨立,窮望,要懂得享受,理解這份超然,新火新茶,烹盡故人故國,當下,唯有詩酒年華。

從小到大,父母長輩總是讓我用功讀書,可偏偏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我就不是個聽話的小孩,天生反骨,凡是聰明的作法都不屑為之,自願當一個愚蠢的獨書人,對那些圈圈叉叉或ABCD不管不顧,只知道閱史吟詩,讀書人要經世致用的賺大錢,而獨書人則必須獻愁供恨,偶爾作詩填詞,或調笑,或銷魂,先學會裝瘋賣傻才能進入獨書人的世界。不知不覺,在叛逆與頹廢中我已經是一個大學生了,都說術業專攻,以為上了大學就是照著自己的意快樂學習,孰不知,世俗以功名利祿為餌,金雕玉砌的象牙塔中,卻也不時飄來銅臭。然而一日讀書人,終生獨書人,淺斟低唱的代價就是忘了浮名,煙花巷陌裡,一但嚐過銷魂的滋味,那便只能沉淪其中,永遠的流連忘返。

文學,該是藝術的揮灑,不是包裝的商品,在文化創意產業的課堂上,我想吟嘯,且隨東坡率意,我想這麼告訴老師,學術,應為窮學的極致,而非現實鏡像一樣,未來,本該由夢和筆勾勒,誰說必須淪落成俗世的炊煙。人讀書,還是書讀人?可笑我只想自己選擇手中的書,樂府詩話上壓著的,是營銷、是程式,每當我從底下抽起那青青黃卷,總是想起有位老學究曾對我說:「現在還想學古典的人太少了,這年頭誰還會想學這玩意兒。」微弱的嘆息,卻是劃分過去與現在的天塹,望著名為現代的彼岸,水流是人海,的確庸庸碌碌,真正敢上岸的,想必也只有獨書人了,淺灘水龍吟,岸上豪傑嘆,無人會,登臨意。

我曾上過一門哲學課,那位瘋狂的哲學老師令我至今難以忘懷,他問過學生一個簡單的哲學問題,你願意當一個痛苦的蘇格拉底,還是當一頭快樂的豬?他接著說,當你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已經沒有了選擇的餘地,你只能成為蘇格拉底。風過,不留痕,當我思考為何而讀的時候,我已經是獨書人了,對於意識到自己是讀亦獨,我不知道,不清楚,為此徬徨,為此憤怒,雪泥鴻爪的奢求都無跡可尋,問誰呢?問天?不,只能問給不出答案的自己,無奈花落,曾經燕來,重陰小徑,徘徊。

書讀多了,卻越來越獨,聽聞唯有釀酒的人能保持清醒,可惜我是無酒而醉的人,讀書如同買醉,我獨書,卻醉了,依稀間明白,想要當合格的釀酒人,只能把慾與情都釀成酒,賣給買醉的人,我不碰杯,卻飲下了無人喚取的英雄淚,真正醉的人,只能是滴酒不碰的人。

人,由一撇一捺而成,可見不存在一人之人,連晏幾道都有小萍初見的邂逅,我自然也有屬於獨書人的共鳴,那時是暑假,我參加了學校的移地教學而飛到了中國西安,尋到了天涯淪落中的相逢,仔細想來緣實在是飄渺又朦朧,忽遠忽近,若虛若實,只一眼,我就讀懂了,他身上那股獨書人的傲,獨與獨的交互,是人,交談之下,他也是從台灣來的,是北部的大學生,之後我們無不感慨,小小的彈丸之地,我們是對方眼中的陌生人,怎料在異國他鄉,卻發現你我同是獨書人,孤獨的友情,似茗茶,似品酒,淡而悠遠,勝過那欲生欲死的愛情,濃烈的交融,不是獨書人手中的佳釀,沒有濃情密意,只有似水流年,輔以清愁楚聲下咽,朋友,且看過眼溪山,詞裡江南江北。

雲叟之外的醉隱,何尋無蹤的天真,我後來都稱他為車神,在與他相談中那奇峰迴繞的思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論述,如一名神秘而瘋狂的車手,在山路與雲嵐中神龍擺尾,令人驚豔,令人無從追尋,回國後我與他時有聯繫,有一次借著去台北的機會,順道去看看這位不同於我的獨書人,夜晚的玦月,是文人墨客的憂愁,我們既是獨書人,那自然該學學古人,同飲杯中明月,自西安一別後再次見面,少了約束和矜持,楚臣漢妾間無話不談,兩個獨,竟然攜手挑望無垠的人海,我們都是稼軒的粉絲,從北固亭走到賞心亭,叫喊著春且住,還未說到,轉眼又各自哀嘆萬卷致君人,把平戎策換了種樹書,汝擲杯,我推松,笑李將軍不如下中,休要感慨,試澆醽醁,古今長在,高山流水。獨書人的高傲不屑於凡俗的安慰,在狂歌痛飲後,君向瀟湘我向秦,不需執手淚眼,只留下兩道背馳的影子。

獨書人讀的書必須孤獨,誰讓我不受人待見呢?不用去求,要做到怡然自得,常有長輩說我是走錯朝代的古人,或許吧,我只是沒搭上時代的末班車罷了,無關是非,錯的只是讀與獨的不容,我自己清楚,不論自己讀什麼書,手中握著的只能是清冷。人,也是隨波逐流,或是物件,或當英傑,或成雙為偶,單純的人,必為孤獨,洗滌一切繁華的冰心,就是人。每當鄰笛過耳,孤鴻遠去時,表面的傷悲是筆墨的鉛華,一壺有名物,應答失兩人,那就自斟自飲吧,能永遠陪伴人的,也只有書了。

我喜歡做夢,尤其是在上課的時候,夢裡我是京華倦客,是聽雨路人,逃離文化創意和圖文設計,能收容我的地方,只有原汁原味的中文,揣著書流浪,讀文學的人背包裡怎能無書,趁著雲遊時候,我有時會在圖書館漂泊,跟我打交道的書,每每頁面泛黃,塵埃滿佈,在紙張上,我讀到了斑駁,翻到底頁的借閱紀錄,最後一次與人交流是五六年前,書和人,都是獨,難為它們高傲的、沉默的、靜靜的躺在架子上,看著書沒落的樣子格外惹人憐惜,輕撫,翻閱,神遊,莊周夢蝶,我亦為書,我知道書的哀怨,因為書為人,而人負書,我們約好夢裡相見。

書使人愚昧,我心甘情願的當一回孔乙己,懷抱著卑微的高傲與可笑的矜持,落魄江湖,學得柳七少遊,頹廢在溫柔鄉裡,笙歌蝕骨,讓我永遠的沉醉,不知何處是前程,每當人問起,所學為何?我知道自己要淡然,要不起波瀾,嘴角卻還是帶起一抹苦澀,隱瞞語尾的自傲,鏗鏘又虛弱的四個字從我牙間擠出,古典文學。

不同時代的獨,由書來充當喜鵲的角色,一松一竹,山花山鳥,是獨書人的伴侶,我懶得跟世俗打交道,見青山嫵媚,同小橋跳珠,共遊謝家子弟,相邀筆賦相如,芸芸眾生無知己,鑑賞文章太史公,不用恨,古人不見,回首書中。書也會使人煩悶,有時相互分別也能享受自己的獨,獨,可以詩酒相陪,可以若即若離,當然也可以形單影隻,浪跡天涯。

這學期的每個禮拜四晚上,我都會去聽一個活在夢裡的教授講課,他老是把薩伊德掛在嘴邊,別人常笑他老頑固,是呢,他就是站在世俗對立面的知識分子,我和他的師生關係,也是建立在獨之上,看他在台上笑語盈盈,我默默記述,這堂課的名稱,在開頭,被他自己瀟灑的加上「最後」。

我也曾羨仙,想去當那藐姑射山之神,朝來採芝到晚提壺,倚石持杯,半枕清風,依曲徑,傍迴廊,看盡竹籬茅舍的風光,可惜我腳下生根凡塵,不能隱,只能獨。

可青天還在,大道依舊,重陰下的獨書人依然手持孤獨的書,或閒釣碧溪,或乘舟夢遊,長風破浪,滄海雲帆,我輕吟慢誦,行歌墨留,可能許多年後,我也成為後來獨書人手中的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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