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雲飛:我尊重孫楠夫婦的權利,但我不相信國學這門生意
雖然誰也沒辦法定義出一個更為清楚的國學概念——故國學的內涵像個雜貨攤,或更像一個什麼都能裝的垃圾桶,而它的外延邊界模糊不清——且大多數人說起國學的時候也是一頭霧水,關於國學的提法卻暢行無阻,大有鋪天蓋地之勢。
原因何在?
在沒有辦法釐清國學這個概念的內涵與外延,成為真正的學問的時候,國學卻率先成了一個畸形的市場。為何是畸形的市場呢?因為壟斷是教育的一大特徵,國學的市場也不例外。
在這樣的情形下,你再來審視前段時間出現孫楠、潘蔚夫婦所引發的「國學事件」,才能看得更為明白。而且還可以說得更明白一點,像這樣的「國學事件」,包括各種國學雞湯班與女德班,絕對不會就此歇手,過一陣便會抽風一次。而且人們雖然看到很多不堪的東西,也沒有辦法真正解決問題之所在,因為畸形的市場總是沒辦法呈現良性競爭。而沒有良性的競爭,當然不會讓人明白中國傳統文化優劣之所在。
一、如假包換的稀湯:潘蔚《素心映照》
既然最近這波與國學有關的事件,由潘蔚為宣傳自己所出的《素心映照》一書開始,自然應該找一本來看了再發表意見,這才是比較穩妥的做法。看了過後,得出的結論是:和市面上心靈雞湯書籍一樣,有着共同的悅目外表,但內容的確不敢恭維。
一個家庭的組成,夫妻倆有所分工,這本沒有什麼不好。但由於沒有辦法解決男女平等之權柄來自何處的問題,故她贊同新娘就是「新的娘」,女人應該呵護男人的提法,激起一些女權主義者的反感。甚至認為這是以前甚囂塵上的女德班的變種,其實也不算冤。當然「新的娘」是聰明的,雖然學了不多的易經與陰陽五行皮毛,但非常敢於運用。比如她認為女人屬坤應像大地一樣厚德載物,故打電話回去給孫楠說以往家裏面的問題,都是因為自己「缺德」,而且以此名之曰「做個智慧的女人」。
有人讚賞潘蔚敢在簡介中說自己有三次婚姻,也有人舊事重提,用難聽的話說她是「小三」上位,這不是我關注的重點。其實如果知道所有人都是有局限的動物,並不需要經過三次婚姻,何勞「厚德載物」的「教導」,才知道自己「缺德」呢?其實從潘蔚所接受的採訪來看,她並沒有真正意識到自己「缺德」來自何處,因為她對包括自己在內的人性之幽暗,其認知是相當淺表的。
比如一方面她給孫楠說家裏面有問題,都是因為自己「缺德」,可是對照她前兩次婚姻,卻沒有這樣的認知,沒有歉疚,甚至塑造兩位前夫願意為她舍己似的。這些地方,如果被別人認為是故意製造「虛假現場」,怕是也不能全怪別人過度解讀。在這樣的心理大背景之認知氛圍下,有些懷有「道德義憤」的人用她作為後媽的地位,來解讀她與孫楠搬家到徐州,將其繼女繼子送進國學堂的做法——其實她與孫楠所生的女兒也在該校學習——而將自己與前夫所生的女兒送到國外讀書的事兒。我倒不認為需要如此過度解讀。
但在國學班裏所接受的內容,若是像她書中所寫,實在是堪憂。
非得要分門別類的話,堪憂的地方不少,僅舉兩點。
一是缺常識:
「人口老齡化的不斷加劇,這是各國政府都不得不面對的問題。然而這個問題在中國卻不是問題,中國的古人或許早就預料到了今天,所以中國文化里講求孝道。」(p.69)
古代世界的養老,當然基本上都是自己及家族的事。雖然古代人也是納稅人,但並沒有形成健全的納稅責任與收益對等的制度,但在今天這樣的全球養老變遷,以及責權利對等的情形下,還認為養老只是個人責任,這就是連常識都很糊塗的人了。
這樣說,並不是要藉此幫助政府來擴大權力,而是要將它權力用在民眾之權利的獲得上,事實與道理要說清楚。基於這樣的常識缺乏,潘蔚認為那種把自己父母送到養老院的人,是忤逆不孝,應該被十目所視、千夫所指。老實說,諾大的中國,有能力把自己父母送到養老院的人都不多,因為養老院也不是免費的午餐。一言之蔽之,不要站着說話不腰疼,更不要何不食肉糜到不顧常識。
二是真能掰。
她懷孕時看《佛說入胎經》的「倍看驚訝」,以及學中醫時感受的「奇效」,我就不多說了。特別有「創意」的是她對陰陽五行的運用,實在是讓你為她能將此與所獲利益的聰明,以及其三觀的無縫對接「驚訝」。
「孫楠也有嚴肅認真的時候。學了傳統文化以後,有一天,我跟他說:『你唱《紅旗飄飄》,從傳統文化來解讀。五星木、火、土、金、水,對應五德仁、禮、信、義、智,所以《紅旗飄飄》裏反覆唱到的五星紅旗本身就是對五德的弘揚!』他聽了以後也很認可。」(p.35)
雖然她沒有引用《史記·天官書》裏面的「五星分天之中,積於東方,中國利」,也沒有提到新疆尼雅遺址出土的蜀錦「五星出東方利中國」,卻實在大有異曲同工之「妙」。至於人們是否明白「中國」這個概念的變遷,彼時的國多指城,而中國多指國中而非今天的「中國」,那就不管了,只要聽起來能自嗨就行。
我願意說,《素心映照》這本書最誠實的部分來自於潘蔚與第一任丈夫所生的女兒如心所寫的序。寫得溫情,也節制,卻誠實地表達了自己對母親一些做法,包括對她一些觀念的不認可。看得出來,她也很愛弟弟妹妹,也為孫楠夫婦的「國學IP」做了些繪畫的工作,但也許因她更廣闊的視野,能體會出那種國學教育的問題。當然她或許有自己的掙扎,因為理智與親情打架實在不是件輕鬆的事。
三、國學是萬能的麼?
在有些人眼中,國學簡直是萬能的,其內容也是包羅萬象的,整個世界,似乎除了國學就不需要去學其它東西了,《素心映照》也潛含着這樣的邏輯。國學既然這麼厲害,為何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才開始「發跡」呢?那是彼時商業大潮才真正襲擊中國,各行業都從中發現了國學的掙錢商機。不特此也,由於國學甚至能販賣到國外,一路高歌猛進到今天,如此一來,受各方面嗅覺敏銳之人的追捧,自是理所當然。
把國學當作一項產業,甚至視之為萬能,這當然不是今人的獨得之秘。古代雖沒有今日成為一個大雜燴的國學之說,但將其做成一項產業,譬如與科舉制度鈎連在一起,也是一個常態。最為著名的例證,可以看王安石的《傷仲永》。當然一般人都以為,像方仲永這樣的倒霉事件是極個別的案例,其實這已經是宋代江西神童產業的一縮影。在這方面,我小有研究,撰有長文《讀經與宋代江西神童產業》,以便求知慾強的人,知道所言非虛。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台商到大陸投資成為一股潮流,這是稍有觀察的人,都承認的事實。但很少有人知曉,各樣的國學倡導者,來大陸「投資」的熱潮空前高漲。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斂財有方的王財貴,他的訣竅就是不給孩子任何講解,也沒有什麼真正拿得出手的方法與教材,就是靠「背字訣」包打大陸,無往不利。學者賈選凝曾寫過一篇文章叫《在台灣混不好的國學教主,卻在大陸瘋狂吸金》,我則以一篇《從讀經運動到國學熱》,來做了一些實錘性的補充。
後來大陸的人也開始醒悟過後,深知國學背後的確有「黃金屋」,於是打着各種國學招牌的學校、研究機構以及書籍紛紛出籠。就我狹隘的眼目所見,以國學名之的書籍,也不下數十種之多:如《國學教綱》、《國學速用》、《國學尋美》、《國學概論》、《國學課》、《國學講義》、《國學常識》、《國學通識》、《國學要義》、《國學必讀》、《國學發微》、《國學箴言》、《國學入門》、《國學易知》、《國學旨歸》、《大學國學》、《一起學國學》、《輕鬆學國學》、《跟大師學國學》、《國學經典》、《國學通鑑》、《理解國學》、《國學讀本》、《國學知與行》、《國學略說》、《國學大家唱》、《中國國學傳統》、《國學精粹》、《國學與國粹》、等等,實在不勝枚舉。這還只是羅列了未同名的書籍,那些同名不同實的書籍,單就《國學概論》而言,就達十種之多。由此可見,國學這盤大生意,在出版界所佔份額也是不小的。
一位叫柯可的研究者寫了一本《國學教綱》,區為「德藝雙馨」、「明儒弘毅」、「精易立德」、「和光大同」四編二十五章,隨抄兩章題目以概其餘。第一章「中華復興國學熱 少年強則國強」、第二十四章「觀內察外識天機 皇帝真經福寰宇」,看了這些標題,你是否有熱血沸騰的閱讀欲望呢?
你不要以為這是國學書籍當中的個別現象,拿我最近讀過的一本王文元所寫《國學正義》來看,這絕非什麼個別人之所為,而是這個行業參與者,包括不少研究者整體的精神狀況。應該說,王文元花了一些工夫,有極小部分的看法,我能同意。但其間的邏輯混亂,彼此矛盾,可謂不勝枚舉。「國學」而「正義」,說明他有廓清國學混亂之志,但他的「國學正義」,與孔穎達《毛詩正義》與孫詒讓《周禮正義》,相去不可以道理計。
《國學正義》裏謂「國學之特色」分別有如下十大特點:國學不求明智、國學謀求「無用之用」、國學不求真、國學重傳承而輕創新、國學倡導知行合一、國學包羅萬象、國學開放包容、國學注重入世、國學逆人慾、國學不可複製。這十大特點他都是肯定論述,而且認為國學實在好得不行,完全沒有任何瑕疵。其實說國學謀求不用之用,我倒是覺得不錯的,這說明應該對知識有純然的熱愛,不要急於讀書變現。但把國學不求明智不求真,都當作國學極高明的地方,實在很難自圓其說,不過他卻攪繞不清,曲為辯護。至於國學不可複製與包羅萬象,其雷人程度就太高了。他說國學不可複製,在於他認為中國人的歷史、文字、信仰與哲學理念都是連續的,這在世界上是空前絕後、獨一無二的。
至於他說國學包羅萬象,不用多方例舉,只用他自己將法家排除在國學之外,就可以知道他這命題的虛幻性。「嚴格說來,君學不在國學之列,因為法家的『法術勢』等馭臣術並不在國學之列。國學是以儒家為主流的,儒家的政治觀是中庸的,並不刻意偏袒君主。」(p.266,廣西師大出版社2013年5月版)一方面,他說國學包羅萬象,另一方面他又以自己的好惡將法家剔除在國學之外,因為法家的名聲實在爛到不好為它打圓場。但儒家帶給國人的災難真比法家少麼?如果說法家過於赤裸裸地為君王服務,而儒家也只不過是上了一層釉彩,充斥着更不易察覺的欺騙。
學點國學是應該的,知道一點中國傳統文化也是好的。但以為國學包打天下,像那種搞雜耍擺攤,推銷大力丸似的,就能使自己與國民的生活,變得好起來,無異於痴人說夢。說國學讀得越多,越對自己和國家有利,那你就要替我們證明以前從小就背很多「國學」(含十三經)的人,便是國家的希望,能解民苦於倒懸。倘真有這樣的人,就不會頻繁的朝代更迭,殺人盈野,諸種災難肆虐了。
現在學國學,就像練毛筆字,其實用性大大降低後,於審美養性,不無作用,你要拿來拯救中國社會及藝術,無異於緣木求魚。況且現在再厲害的大書家,未必寫得過一些古時的賬房先生。同理,現在國學好功夫好的,也未必如彼時浸淫在傳統文化中的人,於國學有很深的研習。懂再多的國學,只可增添個人小情趣,無助於社會大現實的改進。
正如李鴻章在面對別人誣他變革就是康(有為)黨時,他說:若舊法能富強,中國之強久矣,何待今日?換言之,若國學可以包打天下,何必等到今天你來呼籲呢?你把國學視作生意來做也就罷了,還以為可以當作讖緯之學來行世,那就未免太托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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