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老去 | 青松路
家属院前又被扎上了围栏开始修路,“走,外面施工呢,下楼带你见见世面”,老爸邀请我散步。但我并不想这会儿下楼,我正在等楼上的小朋友吃完饭叫我——家属院最近运进来一批砖,磕碎了以后磨成粉可以冲成假冒橙汁,再撒一些花瓣,泼在地上也好看。
终于等到晚上七点半,门口传来婷婷的咳嗽声,我几乎是飞下了楼,“冲!”大家喊着。
我们一干人等分成三个小组,摘花组、磨粉组、冲剂组,我有幸进入了摘花组,初春新开的不知名小黄花一丛一丛,像一只只圆滚滚刺猬,我们的身高只能采到这种小花,用手指捏住、一扭,就能摘下完整的一朵,轻轻一搓,这个绒绒的毛球就会散开,变成菱形的一个个小鳞片。但要干活就顾不上欣赏,我们攀比着速度,一枝一枝地摘过去。磨粉组还派人过来,说研发了新的方法,需要我们加一道工序,提前把花瓣撕碎,一起冲到水里。
“你们女生能不能快点啦!”洲洲催道。“人手不够啊!昨天毛豆豆说也来玩儿的,怎么没见毛豆豆?”“诶就是,毛豆豆呢?”我们互相议论着,“要不我们喊她下来吧!”大家后退两步,正欲开口,六楼的推拉窗吱吱呀呀响了,毛豆豆的姥爷伸出头:“不好意思呀大家,毛豆豆在家写作业呢,你们好好玩吧。”听到作业二字,大家都沉默了几秒,不过还有几天才开学呀,应该要趁着假期的尾巴玩个够才是!
那天我们摘遍了所有能够着的小花,那抹明艳的黄色从花坛里消失了,整个家属院被迫进入了夏天,因为春天在我们的尖叫声里和红砖的粉末一起冲入了下水道,有的依依不舍地粘在衣服上和我们回了家,成了犯罪证据。“整个院子里都是你们在胡喊乱叫,还摘花,下个礼拜开学了你给我好好收心!”
——那是我的幼年,青松路的壮年。门前的马路修好了,拓成了四车道,我们顺着新路散步,它一路笔直地延伸着,谁也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在哪里,也不知道在这条路的旁边,又会耸立起什么样的建筑。但我的脚步只能走到这家门外的第三条街口,再往外对我来讲都是“远方”,我并不关心远方在发生改变着什么,我只想在天黑之前,再多玩五分钟。
可是,我人生的那块表似乎从那一次摘花狂欢以后,就疯狂地往前走,甚至都不等一等还在回味的我。莫名其妙地,我也升入了“中年级”、“高年级”,周末有时和婷婷在家门口遇到,也只是打个招呼,然后各自去往该去的补习班。我们这群吵得震天动地的孩子似乎突然就长大了,缩在了各自的卧室里写着作业,有时夏天暴雨过后,院子的花坛前还会积上一大汪水,那是我们曾经磨砖头的地方,雨后的空气十分安静,只有一个不认识的小男孩穿着雨鞋,在雨水坑里趟着一圈一圈走。
我很难再见到我的伙伴们了,听说毛豆豆一家搬到了新开发的小区,洲洲考上了高新一中。但不管在哪里,我想我们都是在用同一个姿势迎接着我们的成长——伏案读书、做题,只是我有时候还会再站在窗户前看那个花坛与小水坑、和老爸继续沿着那条马路散步,周围同事孩子考入清北的压力压着他,也压着我,但我们彼此都沉默着。我开始用手机传短信给同班同学,大家一起熬夜听广播、聊天。
——这是我的少年,却是青松路的中年。周围新的楼盘一座一座盖起来了,睥睨着这个每幢都只有六七层的老家属院。许多叔叔阿姨都搬走了,住进高耸的“一梯几户”房子里,也会有新的租户搬进来,但我们彼此都不认识,安静的青松路上,人人都只是过客。
当然了,我也只是它的过客。我终于知道门前那条路能延伸到哪里了,是绕过电视塔、会展中心,翻过几个高坡、走过十几个路口的我的新家。这时的我已经是建筑学大二的学生了,很想对“航天新城”的城市规划发表一些看法,我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你看这街区的尺度已经不是为人设计的,我觉得这样也不好吧,没有车住这儿多不方便啊。你再看这景观······老爸终于忍不住了,回头对我说:“闭嘴。”
我也确确实实地闭嘴了,建筑系的课业很重,画不完的图纸常常在深夜里将我逼疯。因为一些原因,房地产业也不景气了,在上一个十年里还是黄金专业的学科突然就来到了行业的夕阳时代,每天去学校,老师们也常常将“以后你们都找不到工作了”挂在嘴边。压力很大,我在家里时常都是沉默的,有时抱怨两句,得到的也是沉默。住进更大的房子,我们可以生活在各自的格子里,只在吃饭时有一些交集。我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伏案读书、画图、看电影、发呆,我曾经用这个姿势迎接着我的成长,现在用这个姿势迎接着亲人的离去。爸爸接到电话,我的姑妈病危了。
殡仪馆里,我搀着爸爸绕姑妈的遗体走一周,他微微颤抖着抑制着眼泪。哥哥接我们回家,而我还要回学校考试。
我冲爸爸招手再见,他愣愣地望着我。“再见啦!”他点点头。“你要好好的哦!”他点点头。我打车回到学校,路过青松路口,家属院里似乎正在响应老旧小区的改造,远远看上去像一个小工地。
我知道,青松路已经老了,而我还要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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