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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买了一套西装,却没穿它参加过学术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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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实验室,你能不来还是别来

图片来自 https://unsplash.com/@markusspiske

在上一篇故事里,我写了 M 在法国实验室里孤立无援进展焦灼的故事,好在她身处一个联合项目中,搬到荷兰后受到了那边导师和同事的友善对待,不仅成功完成了研究,人也变得更自信大方。在科研生涯早期,多一份选择有时候意味着峰回路转。

但是 J 就没有这么幸运了。J 是法国研究所里的中国同胞,在我从德国的实验室搬去法国之前,联系上他咨询了一些签证办理和学校注册的手续问题。J 在邮件里说:“哎呀,欢迎欢迎!”

等到我中途去学校办事,我们一起吃过饭熟络了以后,J 说:“这个实验室的氛围一言难尽,你能不来还是别来。不过你的导师人还不错,可能你能过得稍微好些。”当时我才硕士毕业不久,在博士项目所在的第一个实验室里也做得很顺利。我既天真又自信,实验室氛围重要吗?我又不是去搞关系的,能做好实验不就行了。

J 说了一些他课题进展的困难以及导师缺位的现状。我觉得他好像挺苦恼的,说到生气时总是先双眼义愤地射出光,又很快恢复一种消极的神色“嘿嘿”两声:“算了,我现在都不生气了,只想快点把这个项目做完。其实,要不要这个学位我都不在意了。”

彼时我作为新鲜人还带有对研究生院的理想主义滤镜,忍不住猜想 J 的情况是个案吧,很有可能是他自己水平差或者性格不好。事实上,任何不曾身临其境的人,都不能领会在研究生院里某些处境下的痛苦。社会人更会觉得这些人学傻了钻了牛角尖,一旦谈起,也会颇老练地说着“哎,想开些”然后很快把话题转向别处。


§ 我对你的研究不感兴趣

图片来自 https://unsplash.com/@alex_andrews

等我正式入驻法国实验室,工位就在J的旁边。J 是个非常勤奋的人,总是忙得不见身影,来得早回得晚。但是J说他最大的苦恼是导师对他做的东西不闻不问。

“这个结果怎么样?” “都行。”

“接下来既可以做A也可以做B,哪一个方案更合适呢?” “随便你。”

J 经常要追着导师讨论问题,但是导师能不回应就不回应。J 渐渐就变成了自己独自一人埋头科研,就连文章也是自己写了追着导师改。

“可能也是我自己有时候做得不够好,不够考虑导师的面子。”闲聊时 J 也对我这样提过。

J 其实身处跟 M 一样的跨国项目,不过是在德国和法国之间。他出国前受到了非常扎实的神经科学训练,想着跨领域合作的课题既有意思,还可以拓宽自己的训练,加上两边的导师也都挺厉害,应该比较靠谱。结果一年变两年,两年变三年,他在法国做的项目越铺越长,看起来跟原来的合作方向越来越远,而且这边的导师也对他什么时候能搬去德国不置可否。

“我做到第二年的时候就非常难受了,因为导师给的课题很无聊,跟计划的也不一样,我觉得自己是个机器人。”J 说,“我就去找他说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想做些真正有意思的课题。之后他就更不管我了。也许我那么说伤了他的面子。”

“那你怎么没有搬去德国呢?”

“我做的东西跟德国的合作计划对不上,如果搬过去要重新开始的话,那在这里花的工夫不就都白费了。” J 再说起这件事时已经是第三年末,如同错失所爱,“其实我第二年的时候就去拜访过德国的实验室了,他们人都很好,我很喜欢他们。不过这边的导师从来不提我搬过去的计划。毕竟我留在这里就是帮他干活。”

“另外,有时候我发现有意思的结果,他却也一点都不感兴趣。”


§ 你应该快点答辩毕业

图片来自 https://unsplash.com/@skmuse_

J 是地下河组织的重点关怀对象。大家都知道他很聪明又很勤奋,而且还不受导师待见,就总是在他星期五下午还埋头激情工作时打断他。“机器人,走了,去喝一杯。工作是干不完的。”

“Jeez! 我来了有半年了才算跟他说上话。”大胡子博后说,“他现在说话都多一些了,我刚来的时候觉得他整个人非常抑郁。” 我们在暮色中喝点啤酒,感受到一点团体的治愈。有时候J还会很幽默地开大家的玩笑,笑得自己眼睛都没了。

我去的时候 J 就已经进入第三年了,他的导师不仅对他是否搬去另一个国家不置可否,也从不提他能否毕业。合同结束后,他领着政府的失业金还在实验室里早出晚归“肝”实验。反而是另一个地下河成员,经常在休息时间来到我们办公室,对着他苦口婆心:“不要再做实验了,做不完的,快点把论文写完交上去。领好各种表格逼你的导师帮你安排答辩。”

我前后听了大概几个月。“实验是做不完的,快点毕业去别的地方追求你的梦想。”


§ 我们来谈谈你的未来

图片来自 https://unsplash.com/@paralitik

J 终于穿着一身挺拔的西装,顺利答辩毕业了。

“刚才答辩完,有一个外部评审说我做的东西很有启发性,问我接下来是什么计划,会不会接着深挖一些。”答辩结束后我们几个人帮他庆祝,J 喝着酒感叹道,“我觉得有点尴尬,毕竟我的导师从来没正面肯定过这个项目。我不知道他当时听见了会不会尴尬。”

“别管那么多了,这身西装很不错!”大胡子说。

“哎,中国带来的。来法国之前我想着欧洲比较注重仪式感,万一参加学术活动要穿呢。”J不好意思地摸着西装领子笑了起来,眼睛又消失在一条缝后面。“没想到我没参加过什么活动。连大组内的报告都没让我做过。”

我们都善意地大笑起来。

“其实,导师还是让我去开过一次法国国内的会议,因为研究生院要求每个学生必须有过一次会议报告。但是他让我买会议开幕当天的航班,可以省一晚住宿,真的服了。整个研究所的人都是头一天去的。”

答辩完的第二天,J 的导师来到了他的桌子旁边温和地说:“现在你答辩完了,我们可以讨论一下未来的事了。”

听起来是终于良心发现了。

“比如,把你的样本都清理出来扔掉。”

“扔掉?文章还在返修,还要用啊?”

“我们会想办法的,没事。”

J 又待了几天就离开了实验室,但是他应该说服了他的导师。后来我看到标本室还保留着一大箱子他的样本,每一张脑片都整整齐齐像军队一样排列在载玻片上。


§ 后记

J 离开之后,在美国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博后职位。他毕业后发过一条朋友圈,大意是:这几年有过很多心酸和怨怼,离开这个环境后,感觉体内的毒素慢慢排尽了,我觉得自己还是很喜欢科学也想继续探索的。

我很希望 J 能找到让他开心做科研的地方,如同为我自己所作的希望。

不过,当有人委婉向你预警这个实验室能不来就别来时,千万别存侥幸心理。并不是所有的导师都是压榨学生的恶魔,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种不对等的权力结构里克制自己。导师的任何话语和情绪反应,都可能在学生辗转不能眠的夜晚里被反复播放。


本文是“那些研究生院的故事”系列的第二篇,也在微信公众号“汉莎路第九号”上同步更新。上一篇文章发出以后,还是有不少小可爱在后台给我留言。谢谢大家的支持!希望这些小故事给你们带来一些启发和支持。如果你正身处困境,你也并不孤单。我们不仅欢迎留言也欢迎投稿。祝你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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