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之島

民國三十八年，國民政府退守臺灣，福州周邊軍隊也轉進一海之隔的馬祖，大大小小的艦艇帶來了一批又一批的軍人，草綠制服打綁腿，步槍上的刺刀閃亮亮。

部隊初到島上，人地不熟，臺灣的補給尚未到位，許多軍人散入民家，民家所種植的番薯，蓄養的雞鴨，捕撈的魚蝦，也經常被以勞軍之名給徵收。

那時，陳良福，北竿人，35歲，和母親，妻子，11歲女兒住的二層石屋也被軍方看中，樓上讓給了阿兵哥，他與妻子小孩在樓下灶邊鋪床，而年邁母親只好睡在屋外的柴房。

陳良福有一艘祖父留下的老舊漁船，父親過世後，他接手成了船老大，與表弟和另外三位同村漁民共船捕魚，軍隊來了之後，港口多了荷槍實彈的哨兵，漁船只能在近海捕魚，違反規定者會被關入禁閉室，從彼時起，漁獲也不再似過往可以銷往大陸。

《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卷五，失落的故鄉》

七日書的最後一篇，站方給了我們一座荒島跟應有盡有的資源，讓我們建造出自己的島嶼，我無意用一個專屬於我的虛幻島嶼作為這次活動的收場，我想在這最末篇記下那些實際存在，有血有肉，有悲喜苦痛，有故事的島嶼。

馬祖這個小島出現在我的七日書第一篇，多年前短暫的外派經驗讓我寫下了那篇讀來輕鬆的開場故事，最終篇裡它又再度出現，而這回，故事的發生退回到更久之前，久到我父母都尚未出生的那個時候，這是個讀來沉重的故事，就像所有描述臺灣白色恐怖時期的故事一樣，有著相似的開始，過場，與讓人唏噓的結束。

那天，陳良福在門前整理漁網，突然一聲普通話大吼:"站起來!不許動!"，兩名軍人將槍口對著他，其他則轉身進屋搜索，士兵捧著牆上撕下的日曆，從抽屜裡翻出的田契，信件，孩子的課本，所有寫字的紙張，文件，一股腦的全塞進草綠色的袋子裡。

陳良福跟他那一同捕魚的表弟，在完全不知發生什麼事的狀態下，一起被軍人押送到了南竿。

隔天，陳良福被帶到了一個小房間，只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士兵讓他站在桌前，槍口對著他，過了好一會，進來了一個軍官，拉開椅子坐下，開始問話。

"你是陳良福?去年12月26日你有開船去西洋島?"

"去年有去，但太久了，時間都忘掉了。"

"你去西洋島做什麼?"

"賣螃蟹還有蝦子!"

"你遇到了甚麼人?"

"就買我東西的客人啊。"

"還有呢?"

"還有老林，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是我姑丈的朋友。"

"你們聊什麼?"

"他就問了馬祖的事，我們打魚的收成呀，生活怎麼過呀。"

"他有沒有問軍人的事?"

"他問我有沒有看見軍人?"

"你說了什麼?你有告訴他北竿有多少阿兵哥嗎?"

"我怎麼知道多少，就有隨便說幾千人吧。"

"他還問你什麼?"

"他問我有沒有看到軍船?"

"我說打魚都會看到船，有漁船也有軍船。"

"你還說什麼?"

"我沒有說什麼，那時快起風了，我急著要開船回去。"

《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卷五，失落的故鄉》

從那一天起，陳良福就進入了跟其他白恐政治犯一樣都曾被捲進去的逼供刑求迴圈裡。

他是在六月初從家裡搭著小艇被帶到了南竿，一個月之後，他和表弟還有其他四個人，雙手上了銬，臉上都帶著瘀青，步履蹣跚地登上了補給船，被移送到臺灣去，在那裡等著他們的依然是無止盡的審問。

十月入秋後，他的判決終於下來，有期徒刑五年，只因他去了不該去的地方賣魚貨，和相識之人聊了幾句，他與其他被判刑的五個人都是世代居住馬祖的漁民，一直都是這樣往來兩地賣漁獲，買衣食，怎知那為了生計而違反軍方規定的冒險出海，卻讓他們全成了洩密的匪諜。

五年後，陳良福與表弟刑滿出獄，從基隆搭船回到了北竿，他的母親已亡故，而他祖父留給他的那艘船也不知去向了。

在馬特市這些年，關於白恐的故事我寫過不少，而那些故事裡也曾有著相似的，島與島之間的遷移，蔡焜霖，陳欽生，陳孟和，蔡瑞月，楊逵，柯旗化，還有許多許多，從臺灣島被移送到綠島的政治犯前輩們，在這個東南邊的小離島上，渡過監禁服刑的千百個日子，而這末篇是一個反向遷移的故事，從遙遠的北方孤島被送到臺灣島的陳良福，名不見經傳的他，沒有思想左傾，沒有參與社會運動，沒有參加什麼讀書會，更沒有藏著禁書，沒有這些常見的羅織罪名，他和被捕的同鄉做的只是捕魚跟賣魚。

一直以來，寫白恐的文章對我來說都像是種自虐的精神折磨，而且是二次折磨，在讀書，或觀影時已產生過的無力感，憤怒，哀傷，各種負面情緒，一樣的，強度稍減的在書寫過程中再度出現，我知道故事必須繼續有人說下去，不停地說下去，也知道會有興趣了解，會在意的人越來愈少，如同我之前曾寫過的一句話，時間終會帶走一切，而今，我只期望在它帶走一切之前，對於長久以來我一直關心的這些事，我為它們做的能無愧於心。

如果可以，我希望有一個島，那個島上所有發生過的故事，不管是哀傷的，快樂的，瀰漫絕望的，或是充滿希望的，每一個故事，都不會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