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説連載 蘭台笑| 第四卷 第十一章(下)
晚霞順著門進了屋,在地上映出一條無比明亮的金光大道。
唐七就順著這條金光大道走了出去,轉而向北而行,蕭冶走在他身邊。他二人走得輕松愜意,幾步就轉過了街角,把李豈,李崇都遠遠甩在了身後。
金陵城滿城植桂。此時時近中秋,空氣裏都是桂花的甜香。走著走著,在一個僻靜的巷口有一株極大的桂花樹,風過桂花簌簌而落。蕭冶腿長,兩步跨了過去,回過身來看唐七。
唐七卻攏著袍子站住了,仰著頭兒,似乎在看花。此時天色漸暗,天邊的晚霞由亮橘色漸漸換了顏色,如打破了琉璃盞,流出萬紫千紅,正是調丹青也調不出的好顏色。唐七的側顏半映著霞光,原本臉上一直強掛著的笑漸漸的淡了,許久,才呼出了胸中憋了許久的一口氣。
桂花如雨,落了她一頭,一身。她仰著頭,忽然喉中嗚咽了一聲,人跪了下去。
白袍拖了地,沾了滿襟的落花。
在桂花香裏,少年人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咆哮。那咆哮淒厲地滑過寂無人聲的長街,帶著恨,帶著不甘,帶著傷。
蕭冶一步跨到她身前,蹲下去把她樓在了懷裏。少年人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著,雙手環抱著自己的肩,喉間一片哽咽之聲:「我沒有母親了……阿冶,我沒有……母親了……我,都是我的錯……我應追去金陵……陪她……」她抖得如此厲害,蕭冶只能把她的頭按在自己的懷裏,把人壓在自己的胸口。
「沒事了,沒事了,」蕭冶在她的耳邊低聲說道:「阿離,你三公子……我在呢。」
唐七有點遲鈍地側了側頭,說:「你在……可是我阿娘……你阿爹……他們在哪兒呢?」
蕭冶的眼睛裏也見了眼淚,他閉了閉眼,咬著牙說道:「他們在一起呢,還有你阿爹,他們都在一起呢。阿離,他們都在天上看著咱們呢。」
唐七從蕭冶的懷裏擡起頭,閉著眼側耳看天。等了許久,她終於說:「他們在哪兒呢?我看不見……」眼淚順著她緊閉的眼睛滑了下來,滑過了眼角,滑過了臉頰,打濕了鬢角。
蕭冶捧起了她的臉,笨拙地用拇指擦著她的眼淚。她的眼淚那樣的多,那樣的急,他手忙腳亂,覺得她的人都被眼淚淹沒了。她的眼淚那樣的多,讓他肝腸寸斷。
「阿離,阿離」他一遍一遍的叫她,就像那一夜他摟著她的時候:「阿離,你三公子在呢。」
唐七面容慘淡,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條漫長的路上。那次她母親的獨處如此漫長,似乎是這一輩子最長的一次。天地在搖,馬車在動,她的渾身都在痛。
她喃喃說道:「阿娘,莫走……我,好累。」
天大地大,你們為何要留我一人……
她忽然失聲痛哭,哭得渾身顫抖,哭得肝腸寸斷。她六歲的時候哭過一次,九歲的時候哭過一次,她沒有料到在十年之後,她還要再哭一次。十年裏的苦楚一時都翻了上來,那些練武的痛,受傷的痛,那些一個人走過的江湖路,那些寂寞的夜裏漸漸熄滅的篝火,那些夢醒時滾燙的眼淚,那些無盡的苦楚和未知。唐紅藥活著的時候她沒想過告訴她,現在,她已經沒人可以告訴了。
她渾身上下,裏裏外外,每一寸都在痛,可是能讓她肆無忌憚地撒嬌的人,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蕭冶抱住了她。
他不再說話,只是狠狠地抱住了她,把她完完整整地納入了自己的懷抱。他摟著她嶙峋的肩背,卻覺得她無比柔軟。她在他的懷裏哭啞了嗓子,哭到身子冰涼。她的眼淚一滴一滴,都打在他的心口上。
他們像兩只孤獨的小獸,過早地被扔進了這個殘酷的世界。他們都失去了父親,現在,她連母親也沒有了。有十數萬的雄兵在函谷等著他們,無數的廝殺在等著他們。他們的未來是屍山火海,是血流成河。無數人的命運將因他二人而改變,而此時此刻,他們不過是兩個相依為命的孤兒。
蕭冶抱起了唐七,像抱起一塊易碎的珍寶。桂花的香氣撲了他滿頭滿身。
年輕的姑娘微微蜷縮著,簪子早掉了,一頭長發忽然散了下來,像披了一身的錦緞。她的手攥著胸口,在胸膛的最深處,銳利的疼痛在翻滾。痛極了便是冷,那樣的冷,冷得好像再也暖不過來了。
蕭冶的胳膊結結實實地抱著她,摟得那樣的緊,滾燙而熱烈,於是她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襟口。這一抓遲鈍又無力,蕭冶卻沒有躲開,只是低頭細細看著懷裏的人。
她呼吸散亂,發絲淩亂,眼神散漫,臉龐白得驚人,像裹著白袍的一朵雲,一松手就會飄走。於是他慢慢低下頭去,忽然吻住了她。
年輕的姑娘沒有躲避。
她揪著他的襟口,拉著他俯得更低,她撕咬著他的嘴唇,又像一個獵人,又像一只困獸。她竭盡全力地親吻蕭冶,蕭冶竭盡全力地回應。昏暗的巷口,兩個人竭盡全力地糾纏在一起,仿佛再也沒有明天。
舌尖依依不舍地分開,但是額頭還是碰著額頭,鼻尖還是蹭著鼻尖。兩個胸膛緊緊貼在一起,兩顆心一起砰砰亂跳。
「不要哭了,」蕭冶在她的耳邊低聲說:「再也不要哭了。我在。」
眼淚打濕的鬢發被風一吹,唐七微微瑟縮:「儉之,我好冷……」她說。
他們分別了多久,他想這「儉之」二字就想了多麽久。這兩個字經她念起來,唇齒之間依稀有纏倦之意,說不盡的風流誘惑。
他憐惜地碰了碰她冰涼的手,冰涼的臉,反手脫下自己的錦袍,把人裹了起來。一把黑發半拖在錦袍的外頭,顯得臉越發的白,眉越發的翠。蕭冶在暮色裏低下頭,喃喃說道:「顧行之,你莫要欺我,你莫要負我,你,莫要棄我。」
唐七從錦袍下伸出手,冰涼的手一寸一寸劃過粗糙下巴,漸次而上,撫住了他的臉。她手上用力,勾得人低下了頭。然後她緩緩擡頭,把嘴唇印到了蕭冶的額頭上。
「明天什麽樣子誰也不知道,」年輕的姑娘眼睛裏是疼痛的余燼,一片荒涼:「蕭儉之,你,敢不敢?」
「我敢,你敢麽?」猛虎低聲地咆哮:「我不悔,你也不悔?」蕭冶的眼睛緊緊盯著年輕姑娘的眼睛,帶著憐惜和愛慕:「我不怕,你也不怕?」
「禮豈為我輩設也?」唐七的眼睛裏燃燒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痛,她輕聲呢喃:「蕭儉之,你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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