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城市是一場幾何的狂歡,如何在狂歡中辨別地獄?
書名:看不見的城市
作者:Italo Calvino
譯者:張密
這是一本輕盈又優美的不可思議的書。掌握天下的可汗對眼前這位自稱是馬可波羅的旅人一開始並不上心,他深知自己已擁有的太多,夢裡的珍寶已追不上宮殿裡鋪張蔓延的異色。當馬可波羅娓娓道來他所到過的每一個城市時,他終於不再昏昏欲睡,原本嗜眠的他開始與馬可波羅交談、辯解、爭論,當他們穿過一座又一座的宮殿,展現開來的這座富麗堂皇的皇居著實是一塊無血肉的廢疽。
卡爾維諾:這是本由多面構成的書,幾乎在所有的地方都有結語,它們是沿著所有的棱寫成的。
我並無法用彙整與批判的方式寫這本書的評語,並不僅是我力有未逮,也不僅是我深愛著這本書。僅僅是因為這本書在敘述上彷彿是沿著圓的切面行進--我們能夠抓住的僅有切面的那一瞬間靜的態樣,我們已經習慣用歷史去塑造輝煌,但這些都無法幫助我們洞悉圓的恆動的全貌。因此僅留下幾點閱讀後的感受:
這個時刻的他,會發現我們一直看得珍奇無比的帝國,只不過是一個既無止境又無形狀的廢墟,其腐敗的壞疽已經擴散到遠非權杖所能救治的程度,而征服敵國的勝利反而使自己承襲了他人的深遠禍患,從而陷入絕望。
這個故事是世界過濾掉自身的時間與空間,獨留下人性中記憶與慾望存留著的那一點遺跡。或許卡爾維諾想表達一點,只有擺脫掉擁腫的景觀中才能看到,從重力中解放的物體純粹的本質。彷彿在我與非我交集之處,才能一窺我們曾經定論並決定位置的一切異質所具有的相關聯性與同質性,同時間心裡深處將不可避免將會升起一股情緒,因為我們將看到孿生的它們是多麼難以企及彼此,天堂與地獄如同書頁的兩面。當我們從高處、從遠處看去,當我們以為所見的並不是真實,卻發現從中心所望出去的同樣不是。
這對孿生的城市並不相同,因為在瓦爾德拉達出現或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對稱的:每個面孔和姿態,在鏡子裡都有相對應的面孔和姿態,但是每個點都是顛倒了的。兩個瓦爾德拉達相互依存,目光相接,卻互不相愛。
人們的意識習慣從一個實際的物體上作為始點去尋找一個支點,然後在支點的另一端指向並尋得事物被賦有的意義。但卡爾維諾將網撒在事物的「位置」上,轉而去描述那些被網羅的事物的特性,從而這些事物並沒有一個支點,它將事物連結到另一個事物,從空間連結到另一個空間,從而這些事物終於得以擺脫我們習以為常的既存現實,宛若將現實這黑泥土刮洗乾淨後展現出的晶瑩鱗片。
城市就像一塊海綿,吸汲著這些不斷湧流的記憶的潮水,並且隨之膨脹著。
我自認,在故事中要能做到虛實交錯是非常困難的,就像一個人的立場不能時不時地跳躍、疲於奔命。我非常喜歡卡爾維諾那些從想像中提取的記憶,那些圖像是那麼的飽滿,卻又是任何人在任何一天都有可能機緣下遇到的圖景,只消一眼就能明白,那正是過往某一刻自己確實存在的證明。正因為他所描繪的實與虛具有如此強烈的情感,因此卡爾維諾才能將這股力量萃取出來,並用輕盈的圖紙拓印其上。
「我既無欲望又無畏懼,」可汗說,「我的夢境不是由心靈,就是由偶然而生。」
「城市也認為自己是心思和機緣的產物,但是這兩者都不足以支撐起那厚重的城牆。對於一座城市,你所喜歡的不在於七個或是七十個奇景,而在於她對你提的問題所給予的答覆。」
「或者在於她能提出迫使你回答的問題,就像底比斯通過斯芬克司之口提問一樣。」
他用一種詩意的方式展出了一元復始的恆定,以及分合中萬物歸一的序章。任何一個事物、生命,時間與空間,皆存在著轉換與重現的可能。人類擁有把這個假設化為事實的能力,這是身為人最深刻的品質。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在發現某些過往的圖貌時,往往會潸然淚下或是裹足不前。生命隨著旦夕禍福緊緊相依,在我們還無法察覺的時刻就開始帶領我們邁向終點。儘管我們可以辨認出孕婦、嬰兒與死者,可以辨認出社會的階級、位置與徵態,但我們依然無法辨別出人類與宇宙之間互存與互相依附的關係。
在地獄裡尋找非地獄的人和物,學會辨別他們,使他們存在下去,賦予他們空間。
這是一本多麼美麗的書,無論從哪裡讀起,都是讓想像力湧入的開始,無論從哪一句讀起,都是詩在舞蹈。這些從微小的慾念開始建構起的繁複城市,最終成了慾念的棲息與醞釀之地,無垠的道路與隧道互相連接,成了一座無休止的迷宮。是卡爾維諾點醒了我們,非地獄在這些地獄之中,讓它們目光相接,並嘗試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