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裡的小國際——吉瓜愛的仙蒂
在許多觀光宣傳影片中,常可以看到歐美日人揹著大背包,品嘗臺灣特色小吃,看遍臺灣豐富的人文與地景風貌,他們感受到臺灣人的熱情友善,如同我們相信臺灣的活力與熱情就是最好的國際行銷。我們期待世界看見臺灣的多元人文風貌,我們在乎這些老外在臺灣停留期間是否有個美好的經驗,希望他們帶著美好回憶回到自己的國家,告訴更多人臺灣的美、熱情與友善。
但有許多來自東南亞的老外早就長居在臺灣,市場、工地、醫院、漁港、漁船上、農田處處可見到他們的身影。越來越多印尼看護來到快速高齡化、青壯年人口嚴重外流的農村,支援最薄弱的長者照護系統。家中只要一位長輩倒下,全家就開始手忙腳亂,但家庭經濟總要繼續運轉,印尼看護讓一個家能維持日常運作,他們放下自己的家人來臺照顧我們的家人,讓許多臺灣人不需為了照護家人放棄工作。他們從最基層頂起臺灣的經濟,撐起鄉下的基礎防護網,替補各行各業的基層勞動力。長輩的兒孫大多在外定居,和阿公阿嬤最親近的人來自遠方,她們總提著垃圾袋,在垃圾車到來前的街邊等著。移工是凝視著臺灣的世界之眼,同時又是臺灣最日常的存在,但他們怎麼想,關於在這裡生活的種種感受,卻少有人在乎。當臺灣期待更多外國人看見臺灣、認識臺灣,卻忽視那些早就走進來,深入鄉間,頻繁出現在我們生活周遭的東南亞移工們,這群老外離我們最近,卻又最遠。
採訪鄉下移工這個題材,一開始並不順利,並不是每位移工中文流利,好不容易找到一位中文流利的印尼媽媽,開心答應的稍後又向我道歉,因為僱主不允許,說她「丟人現眼」,我感受到這個社會對移工的歧視無所不在,讓他們的聲音如此邊緣,多麼難被聽見。
後來我遇到了仙蒂 (印尼名Karsiti)。仙蒂來自印尼中爪哇,先在鄰鎮當四年看護,一年多前,來到阿美族人口占多數的吉瓜愛社區,照顧行動不便的阿公。好不容易找到一位來到鄉間的印尼看護,聽著她的故事,我格外珍惜這樣的時刻。在我面前的是仙蒂的臉,但她所傳達的是許多在農村默默工作的移工之聲。
移工是社會的一面鏡子,映照臺灣社會的內在,映照出我們面臨不同文化的種種準備不足。仙蒂在臺前四年並不快樂,經歷在臺移工常遭遇的血汗勞動困境,不能拜阿拉、證件被雇主扣留、行動自由受限、常被雇主全家責罵、睡眠與營養不足,「我每天跟阿拉祈禱,一直拜託阿拉,讓我以後遇到好老闆,真的,阿拉有聽到我的聲音。這次遇到很好的阿公」。
來臺工作整整五年,丈夫跟隔壁村的女人跑了,回印尼老家時,兒子認不出媽媽,喊他姊姊,但在印尼的薪水養不起一個家,為了兒子,還是得來臺灣工作。每個移工離家到異國都有一個理由,仙蒂想要早點賺夠錢,回家開個小店,從此別再和兒子分離。
吉瓜愛的人們
吉瓜愛就在美麗的綠色公路一九七縣道旁,是個充滿阿美族風情的小社區。端午節前,仙蒂在社區活動中心和大家一起包粽子,社區媽媽們教仙蒂怎麼包粽葉,仙蒂告訴大家印尼也有類似的菜色。端午後就是伊斯蘭齋戒月,社區媽媽擔憂地說:「仙蒂每天都沒吃沒喝,又更瘦了。」過完開齋節,仙蒂和鄰居媽媽們圍坐在一起挑地瓜葉,再過不久就是阿美族豐年祭,今年仙蒂將再次和大家一同跳舞。仙蒂說阿美族舞跟印尼舞很像,一位媽媽說,「仙蒂,等妳結婚我們跳阿美族的舞給你慶祝。」
許多在臺外籍看護,一到節日就落寞,但在這裡,臺灣、印尼節慶一起慶祝。吉瓜愛社區的人們開啟我對移工與臺灣社會之間的新想像,一種除了命令式溝通、處處限制與不信任之外的更美好可能。社區工作者與社區媽媽們關照著仙蒂,教仙蒂許多事,和仙蒂聊天,他們注意到仙蒂是回教徒,不吃豬肉。而仙蒂每週帶著阿公參加社區關懷據點的活動,當起了社區志工。她中文流利,常擔任翻譯,幫忙附近新來的印尼看護快速適應環境。當兩種文化彼此欣賞,寬容友善的氛圍讓每個人都能自然而然地散發光與熱,如同印尼諺語所言: 「每個人都有義務能成為暗夜中的火光。」
農民慶豐收,移工慶開齋
二〇一六年的六月比往年熱,印尼齋戒月正巧碰上臺灣夏至。六月二十一號,連續三天的酷熱,離齋戒月結束還有幾天。許多在臺灣的印尼移工,在高溫悶熱的天候終日勞動,同時必須遵守伊斯蘭戒律,日升後不喝水、不進食,直到落日。
六月底的開齋節,等同印尼新年,正值農村第一期稻收割。農民慶豐收,印尼移工慶開齋,六月底的那個週三晚間,對當地人而言,只是平常的週三,農民剛下工,開著載著收割機的大卡車在路上來回穿梭,而移工們的穿著比往常隆重,聚集在週三晚間的夜市路口,相約聚餐,一同慶祝新年。
每週三的農村小夜市,規模不如都市的觀光夜市,但對於這裡的印尼移工而言,充滿著美食與友誼的撫慰。說到過年,仙蒂最想去臺北的「阿屋拉」,和臺灣各地的印尼移工一同慶祝,可是只有一天的假,無法上臺北。仙蒂說的阿屋拉,指的是臺北車站大廳。
移工們的客廳—臺北阿屋拉
一到週末,臺北車站大廳的地板上總是圍坐著許多東南亞移工,有些路人對他們投以鄙夷的眼光。但人會聚集,都有個理由,車站大廳地板成為東南亞移工聚集點,呈現出一個事實:「因為他們沒有自己的客廳」,「地板上的圖書館」發起人之一廖雲章說。這些勞工累了,需要社會支持與精神的撫慰,在臺灣碰到生活與工作的種種問題,這裡有前輩提供意見。廖雲章常與移工們一同坐在地板上,「當我坐在地板上,常會接收到這種譴責的眼光,但是如果不坐下來的話,是不會知道這些朋友有多厲害的。」
東南亞書店「燦爛時光」在幾年前開啟了「地板上的圖書館」計畫,把各類東南亞書籍帶到臺北車站,讓移工免費閱讀、外借,一解思鄉愁。書店志工們拖著一個裝滿書的行李箱在臺北車站遊走,怕被警察誤認為是「逃跑外勞」,裝書的行李箱必須透明。
仙蒂說,夜市、超市和印尼店,是她的最愛,也是這個農村的印尼移工採購兼和同鄉碰面的地方。印尼店外表只是個鐵皮搭起來的簡單小屋,在這個多數在地人都不知曉的小店,賣著他們最懷念的家鄉味。
要不是因為肩負著養家的責任或未來有個夢而離鄉背井,要不是面臨社會處處的歧視與偏見,要不是工作上種種難以言喻的壓力,就無法理解一本書、一瓶印尼風味的醬料、和同鄉人說著家鄉話,是多麼撫慰人心。宗教與社交對身在異國的他們而言是最大的鼓舞,一個能朝拜真主阿拉的寧靜時刻,一段能和同鄉人聊天聚餐而不受異樣眼光的歡樂時光,臺北車站大廳的地板上,農村每週三的小夜市,反應出移工孤身在外最基本的渴求,離鄉背井會難受,擔任看護會孤寂,碰到歧視會難過,語言不通時會著急,被雇主責罵會手足無措,他們需要彼此的協助、交流與支持,一同圍坐,就能擁有繼續走下去的的力量。
每天清晨五點,仙蒂已經起床,往西邊聖城麥加的方向朝拜,接著開啟一天的工作。仙蒂朝拜完阿拉,再協助阿公拜祖先。一個屋簷下,兩種信仰,兩種飲食文化。在臺的印尼移工大部分是穆斯林,他們遵守伊斯蘭戒律,同時配合臺灣的日常生活節奏。阿公尊重仙蒂的伊斯蘭習俗,讓仙蒂能在家煮印尼食物、外出和印尼朋友聚會、穿著伊斯蘭罩袍JILBAB在寧靜不受擾的空間朝拜阿拉。某次訪談結束後,社區的專案經理告訴我,阿公當年是吉瓜愛部落的頭目。
我們總在部落祭儀中看到阿美族頭目的英姿,而這是一個意外地時刻,讓我見到一位老頭目海納百川的風範。
最後一次訪談時,仙蒂戴上頭巾,流暢自信的語氣,訴說著齋戒月的戒律。今年齋戒月不巧碰上臺灣酷夏,仍須完成每日該做的工作。就算在異國工作,還是要再三叮囑家鄉的兒子要遵守伊斯蘭戒律,那是一種充分展現文化尊嚴的堅定姿態。這位女性,和當初站在阿公身後,用中文自我介紹 「我是印尼的,我是外勞」是同一人。一個人、一個文化從來不是只從單面向去理解,而是從各種關係與社會脈絡。仙蒂是移工、是母親、是虔誠的伊斯蘭教徒、是阿公的雙足與助手、是吉瓜愛社區的一分子,是臺灣社會現況的反照。
本文節錄自《池上二部曲: 最美好的年代》,白象文化出版
2020.10.23 編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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