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书单背后的政治野心：DOGE与政府重塑的幻

硅谷的阅读清单揭示了它的政治野心。科技领域的“经典”书目和理念过度关注伟人，并颂扬那些改变世界的小团队。

2008 年，保罗·格雷厄姆（Paul Graham）思考了美国大城市之间的文化差异。三年前，格雷厄姆共同创立了“创业加速器” Y Combinator，它后来成为了硅谷的象征，并于 2009 年迁往那里。但在当时，格雷厄姆的基地在马萨诸塞州的剑桥，他认为剑桥向其居民传递的信息与帕洛阿尔托（Palo Alto）不同。

剑桥的信息是：“你应当更聪明些。你真的应该去读那些你一直想读的书。”格雷厄姆写道，硅谷尊重聪明才智，但它传递的信息有所不同：“你应该变得更强大。”

他并非唯一持此观点的人。已故朋友亚伦·斯沃茨（Aaron Swartz）是 Y Combinator 第一批学员之一，2006 年底他离开旧金山，原因有多个。他后来告诉我，其中一个原因是湾区似乎很少有人对书籍感兴趣。

然而，如今那里的人似乎只想谈论这些话题。科技界的名人似乎无休止地对书籍和思想发表意见，争论不同类型的理性主义、基本经济原则以及民主和公司统治的优缺点。

这种热情催生了一套可辨识的“硅谷经典”（Silicon Valley canon）。随着埃隆·马斯克（Elon Musk）及其团队带着重塑政府的意图进军华盛顿，关注科技界所读的书籍——以及他们不读的书籍——是值得的。从这个经典书目的角度来看，DOGE 削减政府规模的努力是硅谷长期以来的一个梦想的最新体现：按照自己的形象重塑政治。

硅谷经典

去年八月，坦纳·格里尔（Tanner Greer）是一位拥有大量硅谷读者的保守派作家，他在X上询问了“模糊的技术经典”（vague tech canon）可能包含哪些内容。此前，作家兼技术专家贾斯敏·孙（Jasmine Sun）曾问及詹姆斯·斯科特（James Scott）的《像国家一样看待》（Seeing Like a State）为何成为“硅谷书架上的必备书籍”，这本书是对政府宏大结构的无政府主义批判。这一提问促使Stripe的联合创始人、硅谷的领军人物帕特里克·科里森（Patrick Collison）列出了一份包含43个来源的清单，他强调这些并非是他认为“人们应当阅读的”，而是“大致涵盖了这里具有影响力的主要思想”。

在后续的回应中，格里尔认为这一经典将一个凝聚力强的群体联系在一起，为硅谷的领导者提供了一个关于权力的共同理解以及对伟大的定义。像格雷厄姆（Graham）一样，格里尔也谈到了城市之间的差异。他将华盛顿特区（Washington, DC）描述为一个智力僵化的专家聚集地，这些专家缺乏灵魂，是干枯的技术官僚，他们只了解自己狭窄的政策领域，却从不阅读其他领域的书籍。相比之下，硅谷是一个实干者的地方，他们阅读书籍不是为了获取技术信息，而是为了获得灵感和建议。硅谷经典为如何改变世界提供了指引。

这一经典并非直接涉及政治。它包括像LessWrong这样的网站，这是理性主义运动的大本营，还有Slate Star Codex/Astral Codex Ten，这是“灰色部落”（grey tribe）成员的聚集地，他们既不认为自己是保守派，也不认为自己是真正的自由派。格雷厄姆的许多文章也被包含在内，还有像尼尔·斯蒂芬森（Neal Stephenson）的《钻石时代》（The Diamond Age）这样的科幻小说。经典中的很大一部分是关于创业等主题的商业建议。

但这样的建议可能带有政治倾向。彼得·蒂尔（Peter Thiel）与他的前学生、未能当选共和党参议员的布莱克·马斯特斯（Blake Masters）合著的《从零到一》（Zero to One），不仅告诉初创企业要么追求垄断权力，要么被碾压，还描述了蒂尔（以及所谓的“贝宝黑帮”其他成员）早期的野心，即创建一种全球私人货币，以取代美元。

接着是那些关于“伟大人物”（大多数主题和作者都是男性）的卡莱尔式（Carlylian）历史，他们试图改变世界。早期的传记描述了像罗伯特·摩西（Robert Moses）和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这样的人，他们有着宏大的缺陷和更宏大的野心，打破常规，克服反对意见，重塑社会。

正如格里尔所描述的，这些故事为硅谷的领导者和有抱负的领导者提供了“荣誉的典范”（models of honor），展示了"某些行为仅凭其存在本身，就能给实施者带来荣耀或耻辱"的鲜活样本。较新的历史不仅为硅谷完成自我阐释，更将创始人及其小团队隐晦编织进英雄史诗的经纬，暗示像埃隆·马斯克这样现代企业家——他的传记也在名单上——是重塑美国在世界角色的宏伟传承中的最新一代。

将马斯克与西奥多·罗斯福并列，不仅强化了硅谷自我神话化的形象——将其视为当代创造性破坏的中心，还在潜移默化中将这一形象与政治联系在一起。硅谷的技术行业被描绘成充满政治创造力的力量，致力于重塑世界，使其变得更美好，而华盛顿的监管者则被视为阻碍和挫败企业变革的障碍。如果富有远见的工程师能够主导一切，将政治中那些混乱而肮脏的妥协取而代之，以激进的创新和精心设计的高效系统，会不会让一切变得更好？

清单上的一本书对此进行了论证，还提出了更多观点。詹姆斯·大卫森（James Davidson）和威廉·里斯 - 莫格（William Rees-Mogg）合著的《主权个人》（The Sovereign Individual）为那些充满活力、创造财富的个人欢呼，认为他们可以利用网络空间逃离腐败的民主政体及其“失败者选民群体”，并建立自己的政治秩序。这本书最初出版于1997年，2020年再版时，彼得·蒂尔（Peter Thiel）为其撰写了前言。

在这一简化了的宏大叙事中，联邦国家政府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效率低下的行业，亟待被颠覆。而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国家政府和代议制民主制度是需要被扫除的障碍，正如大卫森和里斯 - 莫格所主张的那样。从这一点出发，人们很容易进一步跳到一些更极端的观点。虽然这些观点尚未正式列入硅谷经典书目，但已经成为科技右翼的核心理念。

2013年，本土知识分子兼企业家巴拉吉·斯里尼瓦桑（Balaji Srinivasan）在Y Combinator发表演讲，主张硅谷必须逃离或颠覆东海岸的“纸带帝国”（Paper Belt），后者通过政府官僚体系遏制创新。他随即便收到了风险投资公司Andreessen Horowitz的工作邀请。新反动主义者柯蒂斯·雅文（Curtis Yarvin）主张所有政府雇员都应“退休”，企业家则应成为君主。雅文被蒂尔从博客的默默无闻中挖掘出来，如今他接受《纽约时报》等刊物的采访，并被J.D.万斯（JD Vance）等人视为思想影响者。

我们不知道马斯克（Musk）读过经典中的哪些部分，也不清楚他为DOGE招聘的年轻科技人才受到了哪些书的影响。但通过这些思想来看，他当前的策略不难理解。从这一视角出发，DOGE削减政府规模的宏伟努力正是这一史诗级变革叙事的最新篇章。

作为英雄式企业家的马斯克，注定将在历史上留下印记，他那支小型工程师团队将成功削减政府这个庞然大物的规模。一位DOGE招聘人员将这一挑战描述为“一个建立高效政府的历史性机遇，并将联邦预算削减三分之一”。（a historic opportunity to build an efficient government, and to cut the federal budget by 1/3.）当一个小团队对政府进行彻底重塑，最终的结果必然会更加简洁、高效且成本更低——毕竟，这正是硅谷颠覆者们一直以来所讲述的故事。

硅谷经典著作缺失了什么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傲慢即将被报应击垮。贾斯敏·孙（Jasmine Sun）关于为什么科技界有那么多人阅读《像国家一样看待》的问题，暗示了困扰硅谷经典著作的误解。许多科技精英将这本书视为对政府过度干预的谴责。然而，斯科特（James C. Scott）其实是对他们自身所体现的效率驱动进行了严厉批评。

斯科特扩展了弗里德里希·哈耶克对“工程师的宗教”（religion of engineers）的批评。哈耶克是自由主义者的宠儿，他严厉批评社会民主主义者进行的工程活动，但却愿意赞扬像奥古斯托·皮诺切特（Augusto Pinochet）这样热衷于私有化的独裁者。相比之下，斯科特将任何形式的"社会工程"都纳入批判范畴，他引用了对军事工程师“推土机思维”的描述：“一种试图清除一切障碍，以便在其僵化的数学线条上开始清晰工作的习惯。”

马斯克是这种推土机式思维的典型代表。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工程师们想要摧毁肮脏且低效的城市，重新开始一样，DOGE 提出通过人工智能的飞跃，消除政府的复杂性，寄希望于人工智能会做得更好。如果这些工程师对他们所摧毁的结构并非彻底无知，他们或许会犹豫并失去动力。

《像国家一样看待》一书，若正确理解，既是对官僚的警告，也是对广大社会工程师的警示。在斯科特的宏观视野中，人工智能非但不是解决方案，反而会加速问题的恶化。它会用那些经过人工神经元的“隐藏层”过滤后的令人费解的抽象概念，来取代官僚体制的粗暴简化。DOGE 以人工智能为动力的政府愿景，更像是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而非弗里德里希·哈耶克的愿景。

DOGE试图将政府重塑为硅谷的模样，这并不会成为马斯克所期望的工程理念的巅峰。即便是同阵营的硅谷精英，包括格雷厄姆（Graham），也明显担心它最终会以灾难告终。它可能成为一个教训，提醒我们硅谷经典中应当提出却没有提出的所有问题。

经典著作构建了微型的讨论宇宙，强调某些价值观和选择，同时淡化甚至掩盖其他价值观和选择。那么，硅谷的经典著作忽视或遗漏了什么呢？简而言之，是对多元主义的尊重以及对宏大项目的怀疑，而这两者曾经在技术专家中相当普遍。

一个更好的经典作品版本可以从其两个与众不同但很有价值的作品中汲取灵感：《像国家一样看待》和安娜·维纳（Anna Wiener）的回忆录《诡异谷》（Uncanny Valley）。斯科特的书旨在捍卫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对自发组织的人类社会多样性的赞美，以对抗罗伯特·摩西的推土机。维纳的书讲述了她在初创公司和项目管理网站GitHub工作的经历，揭示硅谷工程愿景边缘滋长的控制狂想。

将这些作品置于改革后的经典著作中心，可能会找到一个与DOGE宏大梦想相对立的替代方案，避免DOGE希望摧毁一切、从新开始的想法。它可能会重新点燃自由主义者和左派之间的富有成果的争论，这些争论目前正面临被摧毁的风险，因为马斯克的社交媒体影响力和财力，以及特朗普的政府强制力之间形成了联盟。

这个修订版的经典体系可能会借鉴帕特里克·科里森（Patrick Collison）自己的书架，他的书架上包含了比经典体系本身更广泛的思想。科里森的阅读兴趣偏向古典自由主义，但与他书架上并肩的作家，如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和埃莉诺·奥斯特罗姆（Elinor Ostrom），可以与一些较不为人知的自由主义者如欧内斯特·盖尔纳（Ernest Gellner）以及当代左翼自由主义者如丹妮尔·艾伦（Danielle Allen）进行辩论。这些思想家都非常关心如何在一个多元的社会中建立和维持共处，尽管人们之间存在差异。

小说也可以帮助架起桥梁——也许通过加入如露莎娜·恩普里斯（Ruthanna Emrys）的《半建的花园》（A Half-Built Garden）这样的书籍，这些书籍不仅设想反乌托邦，还探讨人们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共同重建。将这些书籍置于辩论中心，可能会解放一批不同于DOGE所招募的年轻技术人员的活跃思维。硅谷中有很多充满好奇心、充满活力、文化多元的思想者，包括Sun、Celine Nguyen、Eugene Wei、Saffron Huang、Dan Wang和Divya Siddarth。他们会建议将哪些书籍加入经典体系？

硅谷对阅读的推崇与对权力的崇拜融合得非常糟糕。硅谷经典体系的问题，甚至是硅谷本身日益面临的问题，反映了单一文化的问题，其中人们围绕工程才能和大规模社会变革建立了某种特定的伟大定义。这突显了技术的一些可能性，却掩盖了其他的可能性。

也许，与其将美国重塑为反映硅谷精神的模样，不如重新构建硅谷自身的经济体系，把周围社会的多样性和创造力也融入其中。工程师在解决问题时，不能只单纯地追求简化和解决问题，还需要对所要改造的系统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有深刻的理解和欣赏，否则可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作者亨利·法雷尔（Henry Farrell）是约翰·霍普金斯高级国际研究学院的斯塔夫罗斯·尼亚尔霍斯基金会阿戈拉研究所国际事务教授，也是与亚伯拉罕·纽曼（Abraham Newman）合著的《地下帝国：美国如何武器化世界经济》（Underground Empire: How America Weaponized the World Economy）一书的作者。

原文：Silicon Valley’s Reading List Reveals Its Political Ambi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