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傳說

一

從前不敢想像，我會比你老。

或者說，我從沒想過會有年老的一天。

是的，像許多人一樣，我害怕年華老去，甚於死亡。

年老，代表衰落，從一個低潮到另一個低潮，再也無法回到最美好的日子。

死亡，卻總是神秘得帶著一股難以抗拒的魅力。

是的，我嚮往死亡，以及那未知的世界。

因此，我經常想到形形式式的死亡。那是終結，也許不。

二

那天從影樓步出來，手裏握著昨天拍的近照，感覺如斯陌生，我是從甚麼時候開始變成這個樣子？

新相識的朋友看過我的舊照片，總是很驚訝地問，相中人真是你嗎？樣貌大不同啊。

我總是不願意相信，我的一張娃娃臉，隨著歲月流轉，早已經不再娃娃了。

從皮包取出數年前的證件相，與新近拍的照片放在一起，心裏不禁顫動，怎麼一下子老了十年？

現在的樣子，恐怕要比真實年齡還要老幾歲吧。

我慘然的想著。

是時間出賣了我吧，不不不，其實是我一直忽略了他的存在。

我應該一早知道，沒有人能夠不老，除了你。

三

十五歲的時候，我站在鏡前，仔細端詳著鏡裏的影像。十年後我會長得怎麼樣，當時是遙不可及的未來。

將來我會做甚麼，我會嫁給怎麼樣的人，一切都是未知之數。因為未知，所以更加期待。

嚮往長大，過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

長大以後，我就可以擁有真真正正屬於自己的生活。雖然我還不太清楚我到底嚮往過怎樣的生活。

十五歲的時候，我長得像一個孩子，而且也的確還是一個孩子。縱使中學畢業了，卻沒有好好照顧自己的能力。

當時我並不知道，個人的成長，原來需要比預期更漫長的道路。

四

這一天，聽別人訴說著前世今生的事。靈魂從來沒有變過，只是換了一個又一個軀殼，從這一生，到下一世。

十五歲的時候，媽媽給我查三世書，說我前世是一個尼姑。

一個尼姑。我笑了三聲。哈哈哈。到現在我還記得當時自己發出的笑聲。

還說，今世我務必在三十歲前出嫁，否則此生嫁杏無期。

我又笑了三聲。

三十歲。花十五年時間，找一個如意郎君，把自己嫁出去。

當時我在想，一輩子不結婚，並非甚麼大不了的事。乾脆不嫁好了。

五

然後，忽然之間，我老了。或者說，我自覺老了。

一個人年紀大了，是不是就等於長大了？

那一天，他對我說，你一直沒有長大過，還停留在八年前我初相識你的時候。

我知道，他指的絕對不是我那張明顯蒼桑了的容顏。

我垂頭，不語。

心想，也許我仍然停留在十五歲那一年吧。

那時候，對未來充滿未知的趣味。因為未知，所以有無限的可能。太大的期望不敢有，可是避免不了在夜闌人靜時幻想自己可以活出精彩絕倫的人生。

如今，一切已成定局。人生不是一成不變，可是自知再不會有太大的轉變了。

說起來，竟然不無一絲唏噓。

他再一次提醒我，我已經十分幸福了。

是的，我的幸福快要滿瀉了。我自知比許多人幸運，今天我所擁有的，畢竟比我預期的多。

只是，世上並無完美的人生。困惑著我的，到底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世界。

六

往日年青的時候......

糟了，當我喜歡用這樣的開場白來緬懷過去，我不得不承認我真的老了。

萬事萬物皆是相對的。每當我在朋輩間感慨時間的一去不返時，他們總是投以詭異的目光，“我們還不算很老吧。”

是的，我在朋輩間是最年幼的一個。所以向來備受關愛。所以一直自恃長不大。所以一直以為可以永遠年輕。所以一直以為未來還有很長很長的日子。所以一直以為機遇會停下來等我。等我長大。等我成熟。

然而，一晃眼十年過去，再一晃眼又是十年。

當我以為自己還是一個小女孩時，其實早已年青不再。

家裏的小輩都長得比我高，我們之間早已存在著代溝。

甚麼時候開始改變形象？媽媽訝異地打量我。這天我穿著時下女生最流行的服飾，出席我家侄女的生日派對。過往我一直努力地打扮老成，總是穿著過份成熟的服裝。現在我是不打扮也夠老成了。

這身打扮穿在我身上會不會太不倫不類？我開始後悔。

還不算太遲吧。他好心地說。

總是在不適當的年齡穿著不適當的服飾。然而，我是再也追不回十多歲趕潮流的歲月了。

七

以往渴望長大。長大了，才發現錯過了年青時最精彩的部份。

我總是在期待著下一個明天，所以才會錯失今天的燦爛。

由一個小孩，忽爾之間變成一個大人，彷彿從沒年青過。

我很想告訴大家，在輕狂的歲月裏，除了吃喝玩樂之外，我甚麼也沒有做。

可是，並沒有輕狂的歲月。

我很想告訴大家，我在別人渾渾噩噩的時候，傾盡心血做出引以為傲的成績。

可是，也沒有任何值得驕傲的成績。

也許，我不至於渾渾噩噩，但是虛渡了的青春，到底還是虛渡了。

而我，如今甚麼成績也交不出來。

根本沒有天才這回事。

八

以前我一直以為，死亡只不過是電視連續劇裏的情節。某人在這齣劇集裏死了，數月後便在另一齣劇集裏重生，扮演著另一種人生。

死亡，只不過是一場暫別。

是的，暫別而已，很快便可以再見面。

許多年過去，你當然不會回來。

以前我一直在想，活到你那樣的年紀，到底會是怎樣的心境。如今我是比你活得更久了，這是我從前不敢想像的。

我該有怎樣的心境。

那是終於明白到自己是多麼多麼的渺小。所謂的才能又是多麼多麼的不值一哂。

也終於明白到，曾經有過的信念，原來是多麼可笑。

我也許體會到，當日你為甚麼選擇離去。

前面的日子並沒有白過，只是往後的日子，都已經興味索然了。

九

我知道，你不會老。

你在風華正盛的時候離開了這個地方。沒有人會看見你臉上的皺紋。

我只是一個俗人，皺紋都已經爬到臉上，這是無論花多少錢購買保養品也不能改變的事實。

只是，當我緬懷青春時，我忽然為臉上的皺紋感到一絲喜悅。畢竟，我是活過這些歲月的。還有陪我走過分分秒秒的黑眼圈，由十五歲開始，就一直沒有離棄過我，成為我不折不扣的好朋友。

十

不老的傳說。終究無法在我的身上見證得到。

是的，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人生，本來就包含著悲歡離合。所有的喜怒貪嗔，都是活著的明證。

對於消逝了的青春，其實也沒有甚麼大不了。

那不過是一個臭皮囊。劉德華在《大隻佬》中如是說。

萬般帶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