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軼君：烏克蘭，昨夜無人入眠

電話撥通的時候，那一頭電視機聲音很大，瞬間調輕。山蒂科夫說，是的，我一直在看。

他在看克里米亞公投進展，準備徹夜守候。當地時間16號中午12點前，俄羅斯觀察員宣佈，投票率達到44%。「平時烏克蘭議會選舉，開始後幾個小時內，最多也就22%投票率。」身為克里米亞韃靼人，山蒂科夫遵從當地「Medzhles」（穆斯林「議事會」）決定，杯葛公投，不去投票。他強烈質疑公投的公正性：「說是晚上就能出結果，這麼高的投票率，點票居然能這麼快，可能嗎？」

現場大部分是俄羅斯監票專家。歐安會（歐洲安全合作委員會，OSCE）監督團早就被擋駕。公投當天，德國總理默克爾和俄羅斯總統普京又通了電話，普京同意將來允許OSCE多來點人。

這一天，全世界都在看克里米亞。克里米亞人口中13%的26萬韃靼人，卻眼睜睜看着噩夢重臨。

1944年斯大林把全部克里米亞韃靼人驅逐到中亞，懲罰他們二戰期間，與納粹德國合作。山蒂科夫一家就這樣在烏茲別克斯坦流亡，直到1991年蘇聯解體，才回到克里米亞故土。二十多年後，前蘇聯長長的陰影再次投射克里米亞。韃靼人議事會首領在一次記者會上說，我們來的時候，克里米亞一片荒蕪，現在弄出了像樣的葡萄園，難道又要連根拔起？

過去兩個星期，韃靼人仍然能夠去附近市場，仍然上學上工，「但是公投之後，明天不知道還能不能了，」山蒂科夫說，俄羅斯軍隊並沒有直接擾民，但是由於他們的存在，當地極端親俄勢力受到鼓舞，滿嘴酒氣的哥薩克人不知哪裏搞來武器，成天在街上晃來晃去，隨時截停搜查，令人惶恐。就在幾天前，一個韃靼男子在去往烏克蘭軍營的路上，遭到襲擊身亡。他打算火線參軍。

我遇見山蒂科夫的時候，是在基輔獨立廣場。那天他們打着韃靼旗幟到基輔遊行。俄羅斯的統治下，韃靼人真的走投無路嗎？在場的幾個人連忙搖頭：支持俄羅斯，升官發財都有可能，否則的話，像樣的工作都找不到。

大概是我問「害不害怕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一個在旁邊默默抽煙的韃靼小伙子突然過來，繃起臉對我說：「聽着，我們這個民族是不懂『害怕』的，我只能說到這裏。」

如果俄羅斯人真的全盤吞下克里米亞，韃靼人能怎麼應對？

「有些組織可能會不受控制。當然我希望他們受控制，」山蒂科夫的回答有些閃爍。Medzhles正在向烏克蘭議會申請，承認韃靼人為「克里米亞土著」，通過的話，就有可能依據聯合國相關規定，成立韃靼人自治區，並受到國際法保護。但很多烏克蘭人相信，一旦併入俄羅斯，克里米亞韃靼人不會坐以待斃，他們一定會「幹些什麼」。

「我們早就丟掉克里米亞了，」基輔人莉莉婭在Facebook對話框裏敲出這麼一句，「『小綠人』（Little Greenmen）進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失守了。」不看電視的一代，在社交網絡上跟進公投。「小綠人」指的是克里米亞俄羅斯士兵，他們穿綠色軍裝，卻不戴身份標識，普京稱他們為「自衛軍」。俄羅斯士兵個子可不「小」，更何況克里米亞公投結果，很可能意味着地球上最大的國家，國土面積再要擴大一點點。

「烏克蘭軍隊沒有抵抗能力，我們不能跟他們打，不然就中計了，普京恨不得烏克蘭動手，正好找藉口進來，」莉莉婭繼續敲字，「我們不傻，北約是不可能出兵的。在基輔，大家仍然相信不會爆發戰爭。」

事實上，俄羅斯陳兵之下，克里米亞在公投前已經變得不再屬於烏克蘭。俄羅斯在當地分發的傳單中，公投內容實際上是兩個選擇：加入俄羅斯或獨立，「跟烏克蘭在一起」根本不是一個選項。「俄羅斯的宣傳說，克里米亞可以根據1992年的法律獲得獨立，可我作為地方政府官員，也要翻一翻書才明白俄羅斯人指的是什麼法律，普通投票者怎麼會懂？所以他們一定揀簡單的，『加入俄羅斯』就好！」烏克蘭總統常駐克里米亞代表謝爾蓋.庫尼琴說。人身受到威脅，他自己在一個星期前離開了克里米亞。

克里米亞大局已定，眼下外界擔憂的是，公投會不會擴展到其他俄羅斯人口居多的城市。不知道普京只想嘗一口克里米亞甜點，還是胃口大開，準備吞下整個烏克蘭東部。

「這裏的氣氛非常恐怖，」手機接通時，邁克斯正在頓涅茨克去往基輔的路上。應該這麼說：他正在出逃。第一次在東部城市頓涅茨克見到他時，藍黑色絨線帽下，露出兩塊傷疤：「他們打的。」頓涅茨克是俄羅斯前總統亞努科維奇的老家。公投臨近，親俄羅斯與親基輔兩派衝突越來越暴力。兩天前，邁克斯認識的一個人被打死了。

現在，才理解當時我跑去拍親俄示威者，邁克斯卻緊張到堅決不下車。「他們認得出我。」公投當天，親俄派再度佔領市政府大樓，扯下烏克蘭國旗，換上俄羅斯聯邦藍白紅三色旗。

這個場面，呼應着電視上，克里米亞俄羅斯居民歡天喜地興高采烈。普京攜各路寡頭，承諾真金白銀嘩啦啦跟進。總理梅德韋傑夫宣佈，將建一座連接克里米亞與俄羅斯大陸的橋樑。一切都是實打實的誘人好處。

「如果公投翻版，那不能一個一個城市投，得拿到整個烏克蘭投票，」邁克斯說。如果從烏克蘭整個國家來算，親俄派從人數上來說，並不佔優勢。基輔獨立廣場的浩大示威，就是響亮的回答。

媒體在小心翼翼詢問，掐斷克里米亞半島的水電，懲罰獨立或轉向的可能。半島80%的水電、65%的天然氣供應都來自或周轉自烏克蘭大陸。事實上，克里米亞旅遊業主要靠的也是烏克蘭人，俄羅斯人度假有很多其他黑海景勝。跟旅遊業沾邊的克里米亞俄羅斯居民，也並不希望祖國母親手伸得太長。

安理會表決失敗之後，西方正在討論如何限制俄羅斯人員出國、凍結海外資產等等報復措施。

公投之後，要看俄羅斯怎麼拿這個結果做文章。公投之後，西方與俄羅斯的較量才正式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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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註：北京時間17日凌晨2時，克里米亞公投結束。出口民調顯示，93%的投票支持克里米亞加入俄羅斯。美國和一些西方國家已經表示，不會承認公投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