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

空空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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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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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是旅行结婚的,没有求婚,没有婚礼,没有婚纱,连去哪里度的蜜月我也不太记得了。

我无父也无母,只有枕边这个男人——我永远看不清他的脸,然而我也没想仔细瞧过。

只记得我在大学的第十一年终于披上我最向往的学位袍从医护专业毕业,这比白纱更重要。毕业后我却给营销号干了文案编辑。从逼着自己水出内容到盯着后辈水出内容只花了两年时间,工资翻番后,我便和他商量着结婚。我只是选了一条最热门的人生路线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因为大家都这样,那么我也该这样,虽然无惊无险也无喜,但总不会被社会排挤。他觉得这样的女人难得,弃医从文,又有集体荣誉感,像个烈士,便也答应下来。若以后再生一个男的,便也无惊无险也无喜。

可是后来被抱到我手上的却是个女孩。娇金色的襁褓裹住小小一个她,好像是谁和谁一开始扭吻成一团后胜者的战勋。我只是愣愣地用手掌举着这属于我的荣耀,都不敢仔细端详,生怕一不小心把这浑圆结实的茧给看破了。多年来驻在心中会自动造词生句的机器也故障,不再打磨标点,增删辞句。我失语了。

我只知她是我的喜。

她一点也不似我大泼墨脾气,小小年纪便是慢研性子。待到她蹒跚学步,再后来走得住了,总是肉肉地朝我奔来,扑在我肩上。我常常抓过她的小手,作意吹吹她臂上细绒汗毛,晶莹透澈如待被吹散的蒲公英,她痒了只是仰着头笑,嘤咛着若银铃琳琅作响,然后牙牙语着不知是希伯来文还是巴利语。

时光匆遽,转眼到了她十六岁这年。我决定送她出国留学。

这天我赶到机场停好车,呼哧呼哧奔到机场大厅。远远看到她和面目模糊的男人在一起,她随他笑着,两肩圆滚圆滚簌簌然动,油墨色长直发束成简单马尾。在她个头更小的时候,我多少次把那头恣意长发编成不同的发式。小孩子胎毛细软,爱自由和飞舞,我都必须上一支支发夹来吃牢那翩翩自由,直到她满头夹满品学兼优和守礼如玉。既要花枝招展又要服服帖帖,漂亮又听话。上了高中住校后,扬扬长发驯成马尾。不能披发,她说老师说的小孩儿不能那样没规没矩。听话才漂亮。

正方形的粉色大背包挂在她肩上——一米六的小个头居然可以承住那样巨大一个包,好像把半个她自己都装了进去。外层两个魔术贴口袋,一个装着英文,一个收着粤语,随便一个撕拉开来都能方便她下了飞机后立即使用。

比我还小半个头的她,居然要独自出国留学了!我疾步走向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想要快点快点再快点。小腿渐渐薄成旋风,好想要腾空而起,直接飞载到她身边去。

从我这里到她那里,好像走了十六年那样久。

男人见到我,下巴指了过来。她回过脸,马尾飞舞起来,油墨泼出来。

我佯装看不清她的脸,其实是我的文字配不上她。

我终于赶到她眼前,急忙掏出一张卡:“这里有个xx账号,到那边了想买什么可以自己买。”我手心里蓄了汗,指尖濡凉。

她望住我,睫毛扑扇,说:“以后您想喝豆浆了要自己‘打’了。”

我的鼻头弄酸了,拉着男人就往回走。余光扫到她伶仃驻在原地,眼神仍缓缓落在我的后脖颈,轻飘飘的。我忍不到目送她的那一刻,看着她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欲掴天空的脸。

上了车后,我连忙转动方向盘想要将车扭出停车场,猛然耳边一阵疾风呼啸,一辆黑色跑车从左边直飞驰过来,其冲劲仿佛受了命运之名来把我连人带车狠狠掴了一个耳光,而后我听不见任何声音。

眼前的世界像是还没来得及洗出的胶卷被残忍拉扯开曝光在我的眼前。崭新的驾驶室瞬然被压碎,渣滓却慢慢晕成了一格一格的像素点,不断地扬升飘零开来。我看不见我的左腿,残缺的身体边缘有像素点在散逸,直到变成千万对罗纹斑斓的薄翼在我眼前织成经线和纬线。我在想,不知她会从哪里飞到哪里,翅上银屑落成航线。

我想扶一下左脸,手却扑了一个空。我下半身紧紧囚在惊悸扑腾的像素团里动弹不得,上半身无力地倒在副驾驶男人的腿上。他的西裤被洒了一大片赭红色像素碎点,他开始大叫。

这下面目模糊的人是我了。

“呃,呃,呃......”我这辈子写过那么多字,现在却只剩这么一个字可供我喘气和哭泣。吝啬如命运,再多的就不愿意施舍了。

“宝贝啊,妈妈以后再也喝不到你榨的豆浆了!”我好困,再也抬不起眼来。


饱满的膀胱推我出梦。 泪水伴着夜渗入鬓角,几秒后倏然而止——我竟在梦里过了一个完整的人生。

起身屙尿。回笼。


清晨听见我妈下楼做早餐,赤脚踩着松软地毯,脚步还惺惺忪忪。我躺在床上吟味回笼时的无梦睡眠。这段睡眠如行云流水写下的文章,工整流畅没有顿点,更读不出执笔人苦思冥想文思敏弱。只有常做梦的人才知道这有多难得。

现实是那样有实感,好像指尖叩叩空气都会发出回响。

楼下厨房隆隆咣当,我妈又上楼,而后我房门迪笃迪笃——

“宝贝啊起床了!我刚‘打’了豆浆,快点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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