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浪穿過空地,在這座城市消失,我們止步於殮房
2018年12月12日晚7時43分左右,於臉書看到「拯救詩人孟浪」專頁發帖,黑底白色粗大字四個:孟 浪 走 了。
約一小時後趕到沙田醫院四樓病房,走廊裡先見到雙眼已經哭紅的孟浪夫人、杜家祁老師。經營樓上書店多年的詩人、大高個王敏,藝術空間碧波押掌櫃三木,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黃文海等人都在。孟浪姐姐、數月來幫著杜老師照顧孟浪的看護,都守在孟浪床邊,也都是哭過、還在哭著的模樣。孟浪外,共11人在場。
杜老師一如既往地語調冷靜而輕柔:「謝謝」「有心了」「一個個去跟孟浪告別吧,告別完再讓他們處理(意即讓醫護將遺體安置好送殮房)」。
孟浪躺在床上,蓋著綠色織花毯,只露出頭顱。標誌性的、鰲拜或張紀中式花白長髮早因為腦部手術被鏟成板寸,原本魁梧的身體消瘦得幾乎埋沒在被單下消融了似的,嘴巴微微張開,眼睛合閉僅餘一絲細縫,湊近他耳邊作最後道別時,看得見露出一絲眼白,也看得見藍色牛仔布衣服的翻領。
從孟浪姐姐開始,眾人逐一走近孟浪身邊,低語告別。聽說人死的時候,聽覺是最後消失的知覺。所以跟孟浪說過的話,當要記在心裡,做的承諾當要實現,因孟浪必都是知道的。
杜老師俯身下去的時候,只弱弱聽見她喚孟浪的原名,「俊良…」,之後便是他們的悄悄話了。一時之間,眼前只湧起四月那會兒,孟浪的朋友們給他籌款治病,去醫院看望,杜老師也是這樣對他說話,「俊良」,「俊良,醫生說你好多了,我們會好起來的」,「俊良,朋友們來看你了,你睜開眼睛看看」,「俊良」……
孟浪是和我們的,俊良是只有杜老師的。
一名資深護士插口拿了一份資料,跟杜老師講解孟浪死亡證、遺體領取的問題,杜老師都靜靜聽了,提問,應答,收起紙條。眾人再圍站孟浪床邊一會兒,兩名穿好防護衣的女護工便進來,請眾人出去稍後。出了病房後的小廳,三木拿出一大瓶帶著來的酒,這樣緊急還記得,只有知心過命的酒友了。只一小會,護工便來說,準備好了,下去吧。
那麼高大的詩人,那麼高大的孟浪,連同他的才情、豪氣、舒爽、壯烈,通通納入一個看起來不過三四十釐米寬,有大約兩米長的箱子裡,上面蓋一層厚厚的深綠色塑膠布,一名男護工推著走。11人挨挨擠擠擁入電梯,面向孟浪站著,最後一段路,從四樓,到地面,沒有數幾多秒。
出了電梯,一轉彎就是殮房,護工把推車擺正,對著眾人說:「就送到這裡吧。」
就只能,送到這裡了。
走出醫院。朋友們說:「今天最冷。」「13度。」「走吧。」默默頂著風走。「我都穿上皮衣了,這是和孟浪在紐約的時候買的皮衣。」
以下是從沙田回程巴士上在手機寫下的臉書帖子文字,有所增補:
詩人孟浪,原名孟俊良,2018年12月12日下午五時五十分,逝世於香港沙田醫院,享壽五十七,距離他入境香港、準備發佈其編輯的《劉曉波詩選》十月短兩日。
孟浪系獨立中文筆會聯合創辦者之一,時同奠基者包括劉曉波、劉賓雁、劉霞、馬建及孟夫人杜家祁等。2014年孟浪出版第一本六四詩選,原計劃於六四三十之際推出第二本,並於台灣建立中國地下文學流亡文學文獻館,惜天不假年。
孟浪於今年情人節到港,數日後便因病入院,初斷腦積水,延至三月證為末期肺癌併發,此後桎梏病榻,手術前後均情況反覆,夏季短暫好轉能飲食言語,孟浪多年友好、人類學家于碩形容,是有思想的,但未能表達出來,對空間的感受亦有錯位。
八月,七八位好友受邀聚會於孟杜於香港家中,慶祝孟浪生日,其時孟浪狀態又開始惡化,晚飯期間不時睡著,因擔心他噎著自己,要導演文海大力擊打或掐其手心,用痛弄醒,有時是杜老師打,孟浪竟還知道收起手指躲,眾人笑,離場後戚戚然知回天已不可能。後低谷漸深,至終不返。
作家馬建上月到港要講新作《中國夢》,大館先取消後恢復其講座場地供應,一場風波,魑魅魍魎。在港最後一日,馬建隨紀錄片導演黃文海到醫院探病,數十年摯友,人間關口對白頭。
自孟浪病倒,杜老師日夜陪伴照顧,廢寢忘食而不辭,送至醫院地面一層殮房前,醫護稱「就送到這裡吧」,杜老師手撫車床上綠色塑膠蓋布,走至側面掩半面,不望殮房門開闔吞嚥。後杜老師逐一感謝趕至告別的朋友,並請回道別。
孟浪有詩名《詩人》,望見者可知其一二,記其絲縷:
//他是這個時代最初的聲音。
這時代總是那在夢中的喊不出聲。
他喊出來了。
他是這個時代最後的聲音。
這時代總是那在心中的泣不成聲。
他哭出來了。
他是這個時代唯一的聲音。
這時代總是那人山人海中傳來的一陣陣空寂。
他是那唯一的聲音//
最後的孟浪,很瘦很瘦,像枯筆一劃,脫淨苦厄,皆空無悲喜。
註:標題句子來自孟浪另一首詩《冬天》
//詩指向詩本身
我披起外衣
穿過空地
在這座城市消失。銅像
我無法插足
詩指向內心
四壁雪白
這間空房子裡可以住人
相反。我們還是一起穿過
這片空地穿過
這座城市穿過
詩本身
在那裡我們也可以住下
升火,脫掉外衣
甚至內衣
露出我們本身。面對詩
或背離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