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村上春樹《 人造衛星情人》讀後感

說到村上春樹的愛情小說，大部分的人第一個想到的可能是《挪威的森林》。村上確實在該書的序言裡說這是他嘗試的第一個愛情小說。實際上，《挪威的森林》改編成電影對外宣傳的時候，也是主打這是個椎心刺骨的浪漫愛情故事。

然而，我不是這樣理解的。

內田樹在《當心村上春樹》（ 村上春樹にご用心）裡曾說：村上會故意寫一些該流行與該時間不吻合的劇情作為一種惡作劇。而這種惡作劇是只有與他一同經歷那個年代的人才明白的彩蛋。

因此，我認為那個序言所宣告的嘗試也不應該照單全收。因為搞不好又是村上先生的惡作劇。

在我讀來，《挪威的森林》事實上是在談「就連愛情也無法救贖的、朝向死亡的衝動」。就算男主角有多深愛那個女孩，那女孩仍然為不知緣故的心病糾纏，最終住進療養院，然後什麼也沒說、連遺書也沒有地、沉默地自殺而死。

也就是說，「愛」沒有偉大到像好萊塢電影那樣能拯救所有人。

相反地，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誰也無也難以接近的挪威森林。一旦那裡颳起大風雪，你也只能默默地守護她，等待風雪過去。大風雪或許過去，或許不過去，這不是人力可及的。這種對他人精神領域的無奈與無力感，才是故事的核心。

《挪威的森林》寫於1987年，而另一本遊記《遠方的鼓聲》寫的則是1986–1989年間村上在歐洲各地流轉的旅行記事。在該書裡村上曾提到自己獲新人獎後，因為接踵而來的媒體關注，導致壓力過大，出現疑似憂鬱症的狀況。

兩書對照之下，隱約可以看見這個偽愛情故事的背後，如何藏著他對任何人都無以傾訴的抑鬱與哀愁。序言那個愛情小說的宣言，我多少懷疑是為了掩飾這深沉哀愁的小把戲。

因此，我每次看到廣告大張旗鼓地宣傳《挪威的森林》是超級浪漫的愛情故事（特地選在情人節上映）時，都有一種好像看到什麼荒謬劇似的錯棚感。

嘛，或許唯有濃情密意的情人們才能抵禦這種無底的虛無感，幸好不是選在中秋或年末那種會助長自殺率的時節上映，這搞不好正是片商對普羅大眾的貼心。

相較於《挪威的森林》作為一種偽愛情故事，我認為《人造衛星情人》則是貨真價實的戀愛故事。

不過，據說村上在講談社出版的《村上春樹全作品1990–2000. 2》的「解題」裡表示《人造衛星情人》是他的寫作風格轉換之作。他希望能擺脫過去在寫作上比喻的氾濫，朝向另一種更洗鍊的寫作形式。

因此，作為告別，他在這個小說中極其豪邁地下了非常多譬喻！

這一點從小說的第一段就可以看出來：

「 二十二歲那年春天，堇有生以來第一次墜入戀情。那是一場猶如以排山倒海之勢掠過無邊草原的龍捲風一般的迅猛的戀情。它片甲不留地摧毀路上一切障礙，又將其接二連三捲上高空，不由分說地撕得粉碎，打得體無完膚。繼而氣勢絲毫不減地吹過汪洋大海，毫不留情地颳倒吳哥窟，燒燬有一群群可憐的老虎的印度森林，隨即化為波斯沙漠的沙塵暴，將富有異國情調的城堡都市整個埋進沙地。那完全是一種紀念碑式的愛。」

非常囉哩巴唆。

但很不幸地，我很喜歡這段比喻。

如果要向人說明熱戀是怎麼一回事，我想就是這樣沒錯！

可是，村上很想丟掉的比喻的氾濫居然是我非常讚賞的一段！發現這個事實的時候，害我自我懷疑起是否跟這個作家不對盤。（苦笑）

但言歸正傳，《人造衛星情人》真的寫得很不錯。

首先，寫女同性戀的愛情故事的直男作家很多，不過寫得好、不像男人假扮成女人的很少。（常看到某些劇情會讓人感覺這不是女性會有的言行）這是第一個最讓人讚賞的地方。

其次，它的故事本身，一方面真實得讓人心痛，但另一方面你又不得不承認它寫得非常精闢，道出了構成一切心碎的神秘元素。

故事講述女主角堇，與大她兩歲、很親密的男性友人（就是第一人稱主角），還有引起她暴風似的戀情的年長女性敏，三人之間，不知怎麼回事，總像拼圖少了一角似的，誰也無法恰好地成就一段幸福戀情。

唯一可能一拍即合的、幸福快樂的，卻是去了另一個世界的堇跟敏。

可是，那是什麼樣的平行世界呢？怎麼去呢？我們跟男主角一樣一無所知。

但是，失去堇的男主角跟這個現實世界裡的敏，同時地，被失蹤的堇帶走了他們僅存的部分（或許是類似生命的顏色那樣的東西）。

在這個世界，繼續如化為白骨的空殼般，正確而規律地繞著生活的軌道，（也像那永遠圍繞著、卻無法接近星球的人造衛星（スプートニク/Sputnik）般）等待著堇某日再度回來。

對，換言之，這也是個悲哀的愛情故事。

就像故事裡說的：「人被槍擊必流血。」

現實是如此骨感又乏味，毫無妥協的餘地，而平行世界那一邊卻如此豐腴。

堇或許是察覺了這件事，於是追著敏失去的性慾與黑髮，跌入了那個愛麗絲的無邊夢境裡去。所以，這同時也是一則（太）寫實的愛情故事。

在商業活動的鼓吹下，彷彿幸福快樂的愛情才是常態，從而彷彿單身或失戀是一種反常。但讀著《人造衛星情人》，反而會讓人默默地領悟到：「找到一個剛好無憾的人，原先就是不容易的（也近乎不太可能的）。」*

*村上春樹在第五回的村上Radio廣播裡收到一位讀過他〈遇見百分百的女孩〉的女讀者來信，說自己最近在相親。但最多也只能遇到百分之九十的男性，擔心自己以後遇到遇到百分百的男性卻已婚的話該怎麼辦時，村上失笑說：「人生有百分之九十（話說這百分比究竟是怎麼算出來的？）就可以結婚了，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大概就像這樣。

從這個角度來說，村上的這個故事與其說是超現實，還不如說相當地寫實。

因為他寫過的愛情故事，戀愛的下場不悲哀的大概只有《1Q94》的青豆，那結局太美好，害我以為自己讀的不是村上春樹。（而且不少埋下的梗沒解，我覺得這幸福結局多少下得有點敷衍）

相反地，這故事本身雖然悲哀，其描寫卻非常生動。尤其在彼此聊得來互相喜歡但沒有性慾、有性慾卻精神上合不來的不同角色間，這些細微錯位所造就的心痛與無奈非常地有真實感。讓讀者讀著也會跟著一起難過起來，彷彿戀愛著的、失落著的就是自己一樣。

推薦給失戀了需要大哭一場，或者單戀總是無法修成正果、心好累的朋友們讀一讀。大概會非常感同身受。

推薦指數：4.8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