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农不买帐,消费者“看热闹”:一个生态农场的两难
食通社说
有机农业不是田园牧歌,对于参加食通社联禾计划生态农业实习计划的年轻人来说,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到了田间地头,通过日复一日的劳动、观察,他们对于农民、生态农业、农场经营,有了全新的认识,也有了新的困惑和思考。这些经历,对于他们未来是否选择从事生态农业,或者做一个更有觉察的消费者,都难能可贵。
本文作者在大四最后一个学期,成为第二期实习生,在农场迎来了大学毕业和实习结束。第三期实习生正在招募中,欢迎报名。2月29日晚7点还会有线上“开放日”,由部分农场导师和往期实习生现身说法,介绍他们的实习体验,详情请见文末海报。欢迎关注食通社Foodthink视频号预约,将在02月29日 19:00 直播。
一、种有机菜的阿姨师傅,对有机农业不买帐
我所实习的上海乐田海湾农场,自2020年创办起,就选择健康有机的种植方式,承诺不使用化肥和农药。同期的其他实习生也都比我更迫切地想向家乡以及更多的人证明有机农业的可行性。
但在农场工作、真正种植有机菜的师傅阿姨们对此似乎并不在乎,对“有机生态”的技术和方法也并不感冒。每每在病虫害爆发时,师傅们总会半抱怨半建议地说上几句“不打药,菜是要被吃光的”。
从青菜到黄桃再到玉米,这样的情景在我实习的八个月中反复地发生。在私下的交流中,他们虽然每天看着植物长大,但仍然坚定地不认可这种种植方式。
我好奇的同时又有些困惑。乐田是会员制农场,以3000-5000元/年的价格对外出租32-64m²的土地。土地上一年的收获都归会员所有,且农场全程负责采摘以外的一切劳动。会员们来农场时常常收获颇丰,其中也不乏认同有机观念的消费者。从他们口中很少能够听到对于菜品的不满。这与师傅阿姨们的看法大相径庭。
得益于一点语言学的知识,在高频率的方言环境中,他们的对话我能听懂得越来越多。也得益于蹭饭的机会,我在师傅阿姨的家里看到了他们种的菜,并藉此聊起了关于种植的事。由于土地流转的缘故,每家每户可供自己管理的土地并不多,他们也确实没有太多精力在下班后去照看更多的土地。因此,农作物的生产量不高,大多本着自给自足的原则,种给自家人吃。最直观地来看,农民自家地里的农作物更加茁壮、饱满,与农场对比十分明显。
有的学者用“一家两制”来归纳中国农业的现状:对外卖的菜各种打药上肥,自家吃的菜则不用农药化肥。但我发现,现实并非如此。
这些本地的老人家虽然不完全买账农场的理念,但他们完全认可农药的危害。由于不追求产量,又是给自己吃的菜,他们在自家地里都会控制农药的用量,或者干脆就不使用。这也跟成本有关:能省则省。
有些作物不可避免地要用农药,例如秋天的玉米。当地的玉米一年两季,秋季时虫害严重,本地农民必须打药来保证自己在秋天有玉米吃,这是十分现实的事。
我不了解农药的具体种类,也不能听懂她选择的农药的名称,但能够确定的是,乐田农场不会选择这种方式处理虫害。不出意外,乐田秋季的玉米有些惨不忍睹。虽然秉承有机理念的人并不排斥被虫咬过的菜,但能够留给人类下嘴的玉米已是少数。
到了玉米成熟季节,有的会员来不了农场,需要我们采摘快递给他们。有一天,我逛遍了农场所有公共的玉米地,才勉强找到20颗卖相尚可的玉米。但无一例外,每一颗玉米中都藏有几条米黄色幼虫。阿姨教了我一招:把玉米泡在水里,这样就能赶出所有的虫子。在这期间,我也克服了对虫子的恐惧。
我不知道其他有机农场有没有更好的生产管理技术在秋天种出健康的玉米。当然,我们可以选择不种,像夏天不种小青菜一样。
每年都目睹这不用药的玉米受到虫害侵害,难怪当地农民不认可有机农业。但在一些人的观念里,这就是“有机”的代价,“虫吃一半,我吃一半”也是有机观念的一部分。
二、不靠卖菜为生的农场
在这些本地老农民看来,自家用了农药化肥的菜,要比乐田不用的好。但他们也认为,在农场租地的会员大多是种地的“外行”,作为消费者,他们缺乏辨别蔬菜品质的能力。
但这可能恰恰就是乐田作为一个新型农场和普通农民的重要区别:乐田虽然种菜,但卖的不仅仅是菜。
乐田位于上海郊区奉贤,距离市区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吸引的会员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对食品安全和品质有追求的城市有机消费者、怀念土地的大人以及希望孩子接触自然的家庭。相应地,农场提供可供收获的土地、有机的蔬菜、孩子周末娱乐的场所、大人社交或放松的平台等等。在农场诸多的功能中,农业和农产品仅仅是农场产出的一小部分。
事实上,农场虽然也以15元/斤的价格售卖蔬菜,但这并不会成为多数顾客的选择。农场也无意以卖菜作为主要的营收手段。许多时候,农场也十分愿意将数斤蔬菜作为伴手礼,送给前来参加活动的每一位游客。
既然农场不会,也无法以售卖有机蔬菜维生,既然农场需要为顾客提供诸多服务,那么如何以一种与传统农业不同的方式分配劳动力,就成了一个复杂的问题。上一届的实习生写到在农场的工作状况,“不会种地的木工不是好电工”,也部分地呈现了农场需要面临的挑战。
因此,回到农作物种植的问题上,乐田给出的答案是:农场提供的不是高产量、好卖相的商品;更多时候,农产品需要成为装点农场的一部分,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一个符合有机标签的展品,以作展示。它和围起一块块菜地的木篱笆、不使用的酵素堆肥桶、被会员丢满塑料垃圾的蚯蚓堆肥塔、儿童游乐设施一起,兼以定期的自然教育活动,营造出一个多功能的“生态农业主题公园”。这也许是农场对市场作出的妥协,是乡村为城市做出的改变,也是人力有限的无奈。
三、农场不靠卖菜,卖什么呢?
至于种植本身,让大多数来自城市的会员满意是首要目标。农场承诺一块地同时种植八至十余种蔬菜,以满足会员餐桌的需要。对会员来说,最满意的时候莫过于忙碌一周后的闲暇,看到属于自己的菜地中长满各种各样的蔬菜。“长满”很重要,品种丰富很重要,菜是有机的很重要,至于其余的方面,常常就变成“外行看热闹”了。
我在实习的后期,作为不在农村长大,在实践和道听途说中零散地学习农业知识的半个“外行”,面对会员关于“农业问题”的提问,往往能够侃侃而谈。因为无非是“近来天气如何”“遭遇了什么病虫害”“菜要什么时候能摘”“采回去如何烹饪”等并不复杂的基本问题。新租地的会员如此,租地一至两年的会员亦是如此。
也许会员们能够在一年四季的周期内持续地获得来自土地中不同农产品的“新鲜感”,但在更长的时间里,他们是否会向土地和农业投入更加深入的关注呢?如果不会,并且,来自“自家土地”农产品的新鲜感不断减弱时,他们是否会在一年、两年之后继续选择一块距离市中心一小时车程的土地呢?我不知道。
当然,乐田海湾农场不会一成不变。农场也一直试图为会员们持续地创造“新鲜感”。持续更新的设施、不断推出的活动,试图向会员们传递着这样的信息——农场充满活力,每次来都能有惊喜。我在农场的大部分时间里负责着这部分工作,包括但不限于修缮设施,布置活动场地,撰写公众号推文,给小朋友上课等等。
四、江湖再见
在农场的八个月,我的身上留下了许多劳动的痕迹:衣服和鞋上的泥土、晒黑的皮肤、手上的老茧和无法指纹开锁的手指,以及一大早准时醒来的生物钟。在10月温和了许多的太阳下,在这些珍贵的痕迹消失之前,我和农场年龄最大的倪师傅合了影,结束了我的农场实习生涯,也和这片土地告了别。
如无说明,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编辑:天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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